【轉載】生活達人﹕氣候變化失控 香港未Ready
【明報專訊】二○一二年七月,十號風球韋特森襲港。那一夜,樹倒大廈搖,我格外記得,是因為我發現以高樓大廈為家的香港人,開始恐懼起來,怕愈打愈大的颱風會把大廈都吹倒。
長久以來,香港在颱風威脅下長大,防風措施全球數一數二,法例規定樓宇必須能抵強風,搖晃其實是大廈在自我保護。
雖說如此,如果有天,全球暖化惡果終降臨,氣候變化失控,香港其實ready未?「不止香港,其實好多國家都未。」
有份撰寫聯合國氣候報告的氣象專家劉雅章教授,在美國退休後,最近回流香港,擔任中大環境、能源及可持續發展研究所所長。
回港十八個月,他說每次乘地鐵都好驚,「地面上的地鐵站,只有兩三個梯級的高度,萬一水浸,水就會湧入。」極端天氣下,最基本的建設,被癱瘓其實輕而易舉。
這情景,很眼熟。沒錯,去年黃大仙站就試過一次。
新年伊始,是時候認真為未來打算。
全球暖化 最後關頭
三個月前,去年十一月,聯合國發表被視為迄今最重要的全球暖化評估報告,警告若世界各國仍不着手減排,就會錯失可以扭轉局面的時機。這是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自一九八八年發表的第五份報告,近千個科學家用了七年時間準備的研究評估。每次發表報告後,都會舉行全球會議,百幾個聯合國成員國要針對報告作出回應,期望各國可以達成共識,願意互相協調、訂立措施。「不過過去二十幾年,印象都是似乎傾不成,所以沒什麼實際行動。」劉教授說,去年這份報告發表後,人人把寄望放在今年年尾的巴黎會議。「來到這個階段,差不多是最後關頭」。
所謂的局面,悲觀的話,各國繼續各自為政,到了二十一世紀末時,地球溫度會上升4℃﹕一些位處海洋中心的小島國會陸沉;上海會變香港,香港會變新加坡,而新加坡,可能變成非洲,或甚至是一個人類歷史上從未見過的地方。
氣溫上升之快 前所未見
在IPCC成立之初,劉教授就開始從旁協助,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負責的研究所,一直有提供氣候數據。二○○一年,他正式加入專家小組,參與撰寫暖化報告,在美國退休後,最近回到香港,領導中大新開辦的環境、能源及可持續發展研究所,希望可以打造一個關注氣候變化的團隊。劉教授說,過去,地球不是未試過溫度變化很大的情况,但那些都是幾萬年的過程。工業革命後人為造成的氣溫上升,速度之快,前所未見。「所有生物會適應不來,包括人類。」這不是天氣熱就少穿一點就解決的問題,引發的會是糧荒、疾病,「例如登革熱,在某一個溫度以上才會流傳,上升2、3℃後,一些本來無登革熱出現的地方就會有危險。還有海位上升、水浸。」把沿海的堤壩起高一點?「沒錯,可以。但你肯唔肯起呢?」
發展郊野公園 碳排放負面影響很廣
自工業革命以來,二百年間,排放的溫室氣體仍留在大氣層,損害已無法逆轉,除了大量種植森林。不過觀乎香港,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政府只在環保政策上鼓勵巿民綠化香港,另一邊廂卻想向郊野公園大刀闊斧,「地產商要發展郊野公園,將樹林剷平,是對碳排放很大負面影響,涉及的層面好大」。「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情一定會發生」。而這些事情,早是老生常談,水位上升、極端天氣出現的風險愈來愈多,香港夏天愈來愈熱、暴雨愈來愈大、颱風愈打愈大。劉教授研究大氣科學幾十年,在全球評估暖化危機最權威的IPCC專家小組工作二十年,科學家看見的未來,是否很可怕?「情况都幾令人擔憂。未來,要看整個人類社會如何節能、處理碳排放,減慢惡化情况。」
最基本防風疏水建設 仍未做好
劉教授說,有時候,他只有安慰自己,人類會慢慢適應這些變化,「但適應到幾多,又是一個大問題。例如,我們在基建上有沒有做適應的措施?」香港在華南沿岸,最受颱風、水浸影響,我以為,過去十幾年,低窪地區水浸事件,已讓政府加速防範嚴重水浸事故,可是原來修繕渠道、疏導雨水,根本並不足夠。「香港不少土地都靠填海填出來,但沒有怎樣為水位問題而建高一點,因為好貴,填多一米要幾十億成本。第三條跑道,除了討論有沒有需要建,還要討論,要填海的話,填幾高?」如果,把土地建高一點太不切實際,在岸邊建防波堤又如何?「歐洲好多國家像荷蘭,都是低於水平面,但它們一樣可以生存,因為做了很健全的防波堤。香港?香港未做呢啲。」劉教授說,香港四通八達,但很多最基本的建設,仍然未開始替將來打算。「我每次坐地鐵都好驚,站外只有幾級樓梯,大約只離地面半米,萬一大雨,水就會湧入。不說遠的,台北就發生過這種事,捷運開通不久就遇颱風,成個地鐵系統浸晒。」大廈、基建,當然建得愈堅固愈好,但什麼叫堅固?「現在只根據過往的紀錄,但歷史紀錄其實不多,香港天文台也只有一百三十年歷史,再怎樣參考,也只是以前的事。有些人會做古風暴學,重塑幾千年來颶風歷史與氣候演變的關係。將來,我們說有氣候變化,那將會是一個全新的氣候、新境界,最勁的颱風超出歷史紀錄,這些都要考慮。」
說服當政者很難 經濟代價很大
劉教授說,香港近年開始有人關注這些問題,但由開始關注,到真正願意投放資源、動工,還是需要很長時間,「圍住九龍半島和港島北來起,這個budget很大,要說服人,不容易。若住在海邊的人說阻礙景觀,怎麼辦?」全球暖化,最受影響的,其實是家有無敵海景的富有人家——不止香港,全世界都是,最貴的地產,都在海邊。「颱風引發的風暴潮,水位上升,會更易形成小海嘯,一個浪衝埋嚟,首當其衝是他們,尤其住低層的。」
危機迫在眉睫,人們雖然近十年已開始嘗試改變生活習慣,節約能源,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每個地方的政府願意做點事,當是為自己的國家買保險。「這個很難說服當政者,因為要付出很大經濟代價,而且說的是長遠的,五十年後發生的事,對當政者來說沒大興趣,他們每五年就選一次。」
未來有災難 在於你信不信?
這是讓他們一眾科學家很氣餒的事。IPCC成立二十多年,他們看到不同國家對於全球暖化報告的回應、爭拗,最常聽到的質疑,是科學家無法確定這些惡果必會發生,「未必會發生的話,他們認為很難說人民做這樣的投資」。劉教授常常提到的比喻,就是買保險,「現代人,個個都買保險,人壽、疾病、汽車。點解買保險?因為你要管理風險,如果真有咁壞的事發生,你仍然有保障。買保險,壞事不一定會發生,甚至希望交了保費後,一世不用claim保險啦。科學家說會有災難發生,只是看你肯不肯為這種事做保險。也看你信不信真的有全球暖化這回事」。「信不信」?即使沒有數據、沒有科學家一而再的警告,我們也能感受香港冬天愈來愈暖,也會看見植物開始不懂分辨春夏秋冬,一邊落葉一邊開花像精神分裂;劉教授仍在中大讀書的年頭,四十年前,聯合山上會跌至冰點;香港,自七○年代以後,再沒有下雪。「沒錯,但真的有人不相信,說完全沒有暖化問題,說這是科學家為一己私利而揑造的陰謀論。」二○○九年的「氣候門事件」,IPCC科學家就遭到大肆抹黑,有人非法從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氣候研究中心盜取電郵,然後指這些電郵證明科學家揑造數據,最後英國調查後,還了科學家的清白,但事件也讓捲入漩渦的科學家承受精神困擾,有個別科學家妻離子散,甚至試圖自殺。
幾千名科學家 自願參與的報告書
劉教授從書架拿起逾一千頁的報告書,「這只是三分之一。一次報告,全冊有三本。我告訴你,這是由幾千個科學家自願參與的結果。」幾千個科學家都自願不收分文、幾年來不停開會寫報告,雖然無法再更具體地證明全球暖化惡果百分百肯定必會降臨,但可以想像的是,這批全球頂尖的科學家,都認為事態嚴重、刻不容緩。「這不是幾個人無聊想出來的怪念頭,我們不是沒事找事幹。」一千頁的報告書,分成十四章,劉教授與另外近二十個科學家,負責寫第十四章,「科學家雖說是自願,但都是經過大學或氣象組織提名,再經大會篩選出來」。雖有很多人合作撰寫,但科學家在專家小組的工作量一點也不少,我們現在看到的報告文章,都經過非常嚴謹和繁複的審議。
任何人都可申請做審議員
「第一個版本寫成後,科學家會把文章放在一個網上平台,地球上任何人都可以申請做審議員,取得密碼,就可以看到文章。你可以提出任何問題、用任何方法彈劾、攻擊、批評,我們科學家有責任回應每一條問題。」現在,全球有數萬人是審議員,身分背景學歷都不同,「有些人會問無聊問題,科學家可以表示不同意,但也要回應、解釋,全部都記錄在檔案裏。回應過後,科學家會再調整報告,發表第二個版本,然後再審議。如是者,總共要經過四輪審議」。之所以,二十多年來,IPCC才發表了五次報告,因為每次報告都要用上六、七年時間,花極大人力物力完成。「有人計算過,這個全球性的科學評估計劃,或許是人類史上最大規模。」在第四次報告發表後,IPCC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上千個科學家經歷氣候門事件後,士氣重振。
誰要承擔責任?
報告牽涉的層面很廣,不止有氣候專家談及暖化成因、影響,和預計的後果有多災難性,還有社會科學家、城巿規劃者發表的文章,研究因應這些變化,國家、人類應該怎樣適應。「唯一是我們不做政治。我們只是一班學者,把我們的知識貢獻世界。最後就是政策制訂者、掌權的人,究竟你們看過這些資料後,會做什麼呢?」有一些國家是積極的,自願簽字承諾減排並付諸實行,像二○一二年,歐盟的排放量已比二十二年前減少約18%。另外有不少發展中國家,參與度也不小,尤其一些受威脅的島國。「但比較多的是,每個國家都只看自己比較狹窄的利益,沒法達成那種一個世界性的協議。而且,經濟大國的取向也很關鍵。美國係唔肯簽的,因為中國印度不肯簽,而中國印度的說法是,他們仍然很窮,需要多一點時間專注於發展,才有錢投放在解決暖化危機。」當眾多國家都承認暖化是事實,保險需要投買,問題就落在保費誰付。有些國家提出,這應該由各國平分。「這不再是有沒有真憑實據的爭拗,而是公義的問題、倫理的問題。對這些國家,公唔公平呢?造成現今的氣候變化,是乘着工業革命經濟起飛的國家,它們現在都是已發展國家,而現在發展中的國家,當時沒有工業革命,仍在種田,現在突然要它們亡國,這個責任,誰負?其實只要用常理去想,答案其實好明顯。」所以,多年來的氣候會議,國際間也有討論,要富有國家成立一個基金,幫助因為氣候變化而受影響的國家做應對措施。「但至今來說,仍是好少錢,距離目標,大概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大氣層不分國界
嘔心瀝血的報告書,總被人擱在一旁,怎不教人唏噓無奈。在自己的正職以外,劉教授多年來在不同國家馬不停蹄開會,在報告發表前,他的周末總在電腦前度過。整個訪問,雖然所投射出的將來算是悲觀,但劉教授其實一直從容微笑,仍然抱有希望,「可以做的,都做了,要把自己的經驗傳給下一代,希望可以改變。」我說,這樣的一班科學家,很無私偉大,劉教授謙稱說,氣象界,就是無私的,「大氣層不分國界,這個地方吹的風,過兩天就會吹到另一個國家」。加入IPCC,和來自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人,向同一目標奮鬥,這種無私是一脈相承的。可是,至今仍未見有顯著成果、各國仍在為自己利益不停爭拗。「你可以埋怨呢份嘢係徒勞無功,但我對自己良心過意得去。至少留低實物、檔案,是一種紀錄,記錄曾經有班人,這樣做」。
文/ 陳嘉文
圖/ 葉家豪、受訪者提供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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