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子下的士大夫
明是皇权极盛的时代,也是忌恨、轻视知识分子的时代,这是朱元璋留下的传统,而经朱棣发扬光大。虽然也有一套完善的文官体制,但自永乐开始,历代皇帝尽管也有依仗内阁大学士的时候,但一般都更信任亲信宦官和东西厂、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构。处于政治强权压迫下的士大夫们,由于这种冷落和不信任,生存环境更严酷,仕途更艰难多桀,也出现了比其他王朝更显著的异样。<BR><BR> 于是,如《剑桥中国明代史》所言,很多士大夫“以冷淡的和不够关心的态度从事他们的职业”。献媚和倾轧成了明朝官场上的最大特色,一大部分士大夫终于发现,内圣外王的建功立业理想已然虚幻,只有献媚和投机才能够迅速提高自己权力地位,取得功名富贵。而倾轧则是排除竞争者的有力手段,官僚们或“虚声窃誉”,或“巧宦取容”,或“爱恶交攻”,充斥官场的是赤裸裸的争权夺利,明目张胆的结党营私,毫不掩饰的溜须拍马。故明之政治,吏治腐败、权力斗争和道德堕落都是空前的。<BR><BR> 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在堕落,儒家的精神也不会如此轻易泯灭。传统士大夫是文人出身,由科举入仕。读的是圣贤书,素以行道、卫道、“以天下为己任”为职志,崇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哲学,具有改革社会的理想抱负。当“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儒家理想难以伸展,政治上的受冷落和失意也必定激起他们的反抗,不过士大夫又是与官相结合,紧紧依附于皇权的,其与皇帝的关系如同毛与皮的关系,若不与皇权相结合,不仅不能显达,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于是,有明一朝,“英烈”、“忠义”不断,总有一部分不甘屈服的士大夫始终不肯放弃理想,以“义理”、“道德”为武器,挑战皇帝或权臣(宦)说一不二的至高权威,这种政治斗争从永乐之后就开始,万历时发展为党争,逐渐愈演愈烈,一直持续到明亡。<BR><BR> 当这种冲突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皇帝为维护自身权威,必定会严惩一些过于固执己见和批评过激的士大夫。故此,廷杖,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打板子”,作为惩罚士人的常用手段被不时应用。不知是否有人统计过士大夫被廷杖痛打过屁股的人数,那绝对是数以千计,至于打死打残者不在少数。<BR><BR> 正德年间,武宗放荡不羁,耽于游乐,数次南北“巡幸”,正德十四年二月,武宗又欲南巡,而明财赋主要就仰仗东南几个省区,武宗此举无异劳民伤财。自古以来,这类劝戒皇帝的事历代都有发生,当下的朝臣也发动了一场反对南巡的运动。兵部侍郎黄巩等人先后具疏劝谏,武宗称病不视朝。士大夫们伏闕俟旨,坚持请武宗收回成命。武宗震怒:“这帮知识分子真是无法无天了!”遂将黄巩、陆震、夏良胜等人下狱。翰林修撰舒芬等107人罚跪午门外5日,继而各杖30,降级调外用,黄、陆等各杖50,贬为庶民。一时间棍棒齐下,血肉横飞。以往的廷杖一般都是单独的个人或几人受刑,上百人伏在午门外的地上一起打屁股,不可不谓壮观,也开创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BR><BR> 武宗只是空前,并未绝后,还有规模更大的。<BR><BR> 正德十六年武宗死后无子,其堂弟朱厚驄以藩王身分入继大统,是为世宗。因为世宗是以同辈庶兄弟身分登基的,按皇统继承规制,世宗要认自己是孝宗的儿子,但世宗的生父是孝宗之弟兴献王,考宗只是他的伯父。对此,以内阁首辅杨延和为首,主张世宗应以孝宗为皇考,而尊其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还有一派,以新科进士张驄为首,看清楚了皇帝不愿意放弃家系,就主张应以兴献王为皇考,并在宪宗与武宗之间,加进兴献帝一代,号为睿宗,这受到世宗的支持。此即所谓“大礼仪”之争。今人可能觉得此争不可思议,但以当时的正统观念,这却真的是非常严肃的国家大事。<BR><BR> 这场争论延续了三年,皇帝也已羽毛渐丰,可以踢开这些绊脚石了。遂罢免杨廷和等数人,由张驄入阁,正式采纳其建议。更改尊号的谕旨一出,杨廷和之子杨慎号召说:“国家养士已经一百五十年了,秉持节操,为义理而死,就在今日了。” 这样,支持杨廷和的官员士大夫二百三十多人跪哭左顺门请愿。皇帝下旨令退,但众人不肯,甚至连内阁毛纪和石珤也加入了跪伏。皇帝再令退,仍无效。就这么从辰时一直僵持到了正午。皇帝终于按捺不住愤怒,将为首八人下狱,连同治罪的总计二百二十人,四品官以上的全部夺去俸禄,五品以下的官员一百八十余人加杖刑,痛打之下计有十七人伤重不愈而死。可谓皇权一发威,文人尽遭殃。<BR><BR> 不光招惹了皇帝挨打,招惹了权臣权宦也一样挨打。这方面最有名的一件事当数张居正“夺情”事件了。<BR><BR> 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之父去世,按照明时通常做法,一般做官人凡有此类 “丁忧”之难,都要离任回乡亲自服丧三年,等到服丧期满后才可回任办事。不论宰辅大臣还是卑官胥吏都要如此。如退亲丧不归即为“夺情”,这在伦理观念与纲常世俗上来说是大逆不孝之事,一般说来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皇帝虽下谕安慰,但却无意挽留。张居正当时贵为内阁首辅和帝师,权势正当如日中天,担心一去三年后大权失落,表面申请回乡守丧,却暗中示意太监头子冯保让神宗挽留。朝臣方面,与张交好的李幼孜等人率先上书请留,十月,张居正再次上疏请求守丧,神宗不准,称“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弃。”于是张在职守丧,不上朝,穿丧服在家办公。<BR><BR> 然而,张居正虽营造出一种无法离开的情势,但士大夫也不是不明白地球缺了谁都照转的道理。何况这是涉及道德伦理的大事,事关纲常,如同我们当下最喜谈论的“爱国”、“人道”、“统一”等高尚概念,是不容违背的。于是反对之声四起,翰林编修吴中行、赵用贤陈言请皇帝让张回乡尽孝,“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后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上书更指责张居正“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张居正大怒,要来圣旨严惩。十月二十二日,吴中行、赵用贤各杖六十,削职为民,艾穆、沈思孝各杖八十,发配充军;尤其吴中行原是张的门生,所以张居正特别愤恨,授意将其打死,后来勉强保全一命。张居正夺情目的虽达到了,仍旧独执大权。但在朝野上下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受损,成为了有二心的反面人物,也落下了死后被削名抄家的祸根。<BR><BR> 这场“夺情”之争和嘉靖时的“礼仪”之争一样,并不仅仅是伦理之争或认识上的分歧那么简单。这是士大夫与皇帝或权臣之间情绪上的对立,是对擅权专横行径积怨的累积,是对现实政治黑暗、吏治萎靡和世风日下的强烈不满,所以一旦爆发才会这么毫不妥协而义无返顾。总体而言,明代的士大夫是历代最世俗化的一群知识分子,但人文理想与世俗涵义的不同一,知识分子的精神使命与现实生存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带来与世俗权力的对立。相反却是,在世俗眼光中,这些知识分子往往性格怪僻、落落寡和、不识时务、眼高手低,固执己见,人们大都敬而远之,甚至鄙视。<BR> <BR> 板子是专权的最常用工具,道义则是士大夫们的武器,在强大的专制力量之下,尽管微不足道,但却是能合法拥有的唯一武器。在今天看来,士大夫们所坚持的东西很多都并不是什么“先进文化”,反有保守落后的嫌疑,但那却又是一条抵制政治失节和精神堕落,不容轻易放弃的底线。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