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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7 20: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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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要-印顺法师-显密文库佛教文集分享到
续-《●三要 - 印顺法师 - 显密文库 佛教文集分享到》
摘自《无量香光网文章集锦》
慈悲──与乐和拔苦,对这苦痛重重的世间而言,显然的,拔苦更为它所急需。如一块荒芜的园地,必先将那不良的荆棘杂草除去,然后播下好种,才有用处。众生的烦恼病太多,若不设法去其病根(也是苦因),一切快乐的施予,都不会受用。就像一个少年,习气不好,专交坏朋友,每天闲荡胡闹,搞到倾家荡产,衣食无着,为非作恶。你若想救他,单给他金钱资具,使他图得一时的舒适,是不够彻底的,甚至可能弄得更糟。因为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他的性格,习惯,还未改正过来;也就是说,他的苦根还没有断除,这么给他好处,于他不 [P101] 会有什么实利。整个世界也都如此,若不除去种种的罪恶,苦痛,则人间虽有福乐,也是暂时的,不究竟的。所以佛教重视苦,重视救苦,好象是悲观、消极,其实佛教正因认识而把握了这个问题,才提贡了彻底净化世间,满足众生真正安乐的辨法。
四 菩提心修习的前提
谈到修习菩提心,必须由浅而入深。从释迦佛陀所开示的,大菩萨们常用一种方法,一种程序,来完成他们的菩提心。这修学程序,共有七个阶段,即:知母,念恩,求报恩;慈心,悲心,增上意乐;菩提心。在这以前,还要先具两种观念,平等想和悦意相。
一、作平等想:对一切众生,应该存平等无差别想。这不但从「皆有佛性」的观点说,即在当前所见到的男女老幼,各色各样的人物,贤愚良莠,以及怨亲等等,原都彼此彼此,没有什么两样。现在之所以差别,只是一时的因缘不同而 [P102] 已。若放眼从累生历劫去看,那么一切众生,谁不曾做过我的父母、兄弟、姊妹、戚友?谁不曾做过我的仇敌冤家?若说有恩,个个于我有恩;若说有怨,个个于我有怨,还有什么恩怨亲疏可分别?再就智愚良莠来说,人人有聪明的时候,也有愚痴的时候;聪明的可能变愚痴,愚痴也可能转聪明。最坏的人,也曾作过许多好事,而且不会永远坏;好人,也曾做过许多恶事,将来也不一定好。如此反复思索,所谓怨亲、贤愚、良莠,这许多差别概念,自然就会渐淡,以至完全泯灭。不过这绝不是混沌,不是不知好坏,而是要将我们无始以来偏私的差别见,易以一视同仁的平等观念吧了。从前有一位比丘,见某外道颠三倒四的,加以讥笑。但佛警告这比丘说:你且别笑他,你尚未修到不退转,外道性还存在,将来也许跟他一样呢!这所以佛教要「不轻未学」,「不轻毁犯」。初学的人,可以由浅入深,渐成大器;即犯过者,也可能改好,甚至改得比寻常更好,当然也不可轻。从这意义说,个个贤愚一样,人人怨亲平等,不必骄傲,不必自卑,也不必为目前一点恩怨而生爱着或憎恶。如此保持着平衡安静的心境,依佛教的术 [P103] 语说,是「舍心」。
舍心一旦修成,偏私的怨亲意识便不复存在,对任何人都不会爱得发痴,发狂,也不会恨到切骨。一般说来,爱似乎并不坏,然从佛法去理解,则未必尽然。因为一般所谓爱,即使能多少有益于人,也是偏狭的,自私的,对广大众生而言,它不但无益,而且可能有害。大家知道,有爱必有恨,爱与恨似为极端相反的两种心理,其实只是人类同一染着烦恼的二面性。所以由爱生恨,由爱引致人间的大悲剧,是极寻常的现象。佛教所说的平等大悲,则是先去染爱,而对一切众生,普遍的予以同情,救济。至于偏私的爱,是人类本来就有的普遍习性,用不着修学,现现成成,人人都会,如家庭之爱,男女之爱,那个没有?严格的说,就因人人都有所爱,所以世间一切最残酷的仇杀斗争,才不断的发生。若人人放弃其所偏爱,等视一切众生,那么人类的苦难,相信可以逐渐的没有了。
二、成悦意相:修习菩提心,最基本的先决条件,是打破我们根深蒂固的差别观念,让自已与众生一体同观,没有瞋恨,没有爱念,可又不能是漠不相关。 [P104] 换句话说,不但应于一切众生作无分别想,而且还要对一切众生发生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和谐而亲切的感情。但这不是私爱,是不带染着的欣悦心境,佛法称为「喜心」。若仅有舍心──平等观念,还是不能成就大悲而激发菩提心。这比方大街上有成千成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穷的富的,美的丑的,而当我们走过时,不加注意,总是一律平等,没有什么好恶之感的。这当然可算是平等的无分别心,但这种无所谓的平等心,对于大悲的修学,并不能发生有效作用。因为这完全是漠视一切,不关切众生。所以修习菩提心,既须等视一切众生,养成一视同仁的心境;又要能够关切一切众生,心中养成一团和气,一片生机。在平等的观念上,养成一种相关切,彼此和谐的情素,对大乘悲心,菩提心的成就,是极端重要的!
五 修习菩提心的所依──知母?念恩?念报恩
以下说到知母等七重次第: [P105]
对于一切众生,从深切关怀而不失平等的心境中,引生一种意念,这意念就是知道一切众生,都曾经是自己的母亲。在生死轮回中,一切众生都曾做过我们的亲密眷属,那是无可置疑的。佛经上说,每个人从无始来所喝过的母乳,比四大海水还要多呢!本来,父母对我们都有大恩,父母在儿女的心目中,应有同等的地位。但这里特重「知母」,「念母恩」。因以一般世情说,母恩似乎更重,如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大部份的养育责任都落在母亲身上,所以母子之情最深。儿女若见母亲受苦,应感到切肤之痛。若不顾母亲的死活,那就算是忤逆不孝,世间的法律与舆情,也不会容许。佛教视一切众生为父母,即是把一般关切父母的心,扩大到一切众生。
不但佛教如此,即中国儒、墨二家,及西洋耶教等,也都以此为一切道德行为的根源。如儒家的德行,主要的是孝,故以孝为首善,以不孝为极恶。而德行的心理,主要是仁,仁的初意也就是爱敬父母,而后扩大起来。所以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儒家说仁,必从孝顺父母做起,若不能尽孝,似乎就没 [P106] 有仁可说。印度婆罗门和西洋耶教,他们不从如何孝父母出发,但却以天或上帝为一切之父。世间万物皆为上帝所造,上帝是人类最早的祖宗,所以每个人应当爱上帝,信奉上帝,这跟儿女与父母的关系一样。不但爱父母──神,体贴神的意思去爱世人,也等于爱兄弟姊妹。但人与神(上帝)成立于渺茫的神话,还不如中国儒家直约亲子的恩情来说,比较切实。不过儒家着重现生,忽略过去与未来,因此一般儒者都偏重家庭的仁孝,气魄不够大。佛教的德行,也基于亲子的关系,但通论到三世轮回,视一切众生为父母,所以悲悯心是着实而广大的,不同神教的渺茫,也不同儒家的狭隘。
有人说:佛教把一切众生都看作是父是母,平等慈悲,是不近人情的事,这可说是代表了中国儒家的传统观念。孔孟所表扬的仁,是先孝父母,先爱家属亲友,然后乃可扩及他人。如孝爱父母,爱敬兄弟的心,和一般人一样,便被斥为次序颠倒,轻重不分,甚至被斥为违反人性。但这与其它宗教──佛教,耶教,以及墨子,是不大同的。墨子提倡涵容广普的兼爱,就被孟子骂为禽兽。孔孟的 [P107] 学说本来很好,只是范围太狭,永远离不了家庭的小圈圈。墨家兼爱一切人,佛教悲悯一切众生,其道德内容,显然与家庭本位的儒家不同。其实,道德心的随机缘而显发,不一定有次第的。如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人有不忍心,恻隐心,随机缘而引发,并无次第。孟子又曾说过,当路见不相识的小孩掉下井去,他的第一念心,应该是考虑怎样救起小孩,而不是考虑那是不是自己的小孩。又如见牛而心生不忍,而忘了羊也是一样的苦痛。所以仁爱的德性,是不应该拘泥于先此后彼的,可是儒者每不能融通。
再就现实世间的情况来说,有的在家庭里不一定孝悌,但对朋友却非常真诚笃爱,热心帮忙,甚而可以为朋友出生入死。这爱人之心,不能说他不合理(义);既属于道德心行,照儒家的传统说法,就应该先及家庭(亲),然后朋友(疏),但事实恰好相反,我们不能因其违反亲疏次序而否定其伦理价值。以佛法说,人类的最一般的德性──慈悲心,也即是孔家以仁为体的良知,是人人所有,而且是广大圆满的。不过有些人,只能在家庭中,或某一阶层中发挥出来,以 [P108] 外就隐而不显。这问题在:一、理智不够,局限而没有得到扩充。二、因为每一众生,无始以来因缘复杂;有因过去恩爱关系结为母子,有因过去仇恨关系结为母子。在现世,以个性、习欲关系,或与父母同而相亲,或与父母异而疏远。所以有些人,能够尽孝,爱他的父母,但对一般人,就不怎么有同情心。有的人就不同,他在家庭里对父母兄弟,也许不怎么孝悌,而对一般朋友或陌路人,却极热心,绝不因他未曾热爱家庭,便老不能爱其它的人。慈悲或仁爱的本质,原是平等而无偏颇的,它之所以未能一视同仁,即因有障碍差别,如灯光原可远近都照,而若遮以障物,虽近也照不到,若去障物,虽远也能照。因此,世间有的孝父母而不爱外人,有不爱父母兄弟(近)而爱朋友(远)。总之,凡于人而能悲爱的,我们都应该称叹的,当然最好是平等普爱。若定要先亲亲而后仁民,不但不合世情,反而是障人为善了!
父母抚爱儿女,儿女应当尽孝──念恩而求报恩,这是世间伦理观念的要素。佛教从时空的无限中,体认得一切众生平等义,以一切众生为己母,即是此一 [P109] 伦理观念的扩大、圆满。故孝父母和悲爱一切众生,实质并无差别。不过以一般凡夫心境,对那无量数的父母(也即一切众生),所加诸我们的慈恩,已无从记忆,即有所知也不真切。因此实践的唯一办法,无论是念恩,及求报恩,可从当前的父母,亲属做起,然后由亲而疏;更由一般无恩无怨而到怨仇。由近而远,由亲而怨,逐步推广,养成确认一切众生为母,而念一切众生恩,求报一切众生恩的观念。这近于儒者的「推」法,但这不是说,道德的本身有此固定范围,或不可越逾的先此后彼。这是观念上的熏修次第,在实践上,总是随机缘而引发,所以佛法平等普济的德行,不能视为不近人情,而非要从狭小的家庭中做起不可。
从知母到念恩,求报恩,乃是势所必然的。既透过无限的时空,觉察到一切众生皆是自己的母亲,皆于自己有大恩德,那么有恩就该报,尤其当他们痛苦的时候。虽然平等普济的慈悲,对一切人都一样,但教缚地凡夫去修,从母爱去推知引发,最为有力。因为母亲是最爱儿女的,她一生为儿女所受的苦,真不知有 [P110] 几多!她给儿女吃奶,照顾儿女的冷暖,甚至到了三四十岁,还把他(她)们当作小孩看待。遇到儿女不听话,虽受气恼,而爱护之心,仍然无微不至。现生母亲这样爱儿女,当知过去无量生中的母亲,也曾这样的爱过我们,所以我们对一切众生应该不忘其恩,并且尽心报答。由此可知,佛教勉人发菩提心,是从最明显的孝道出发,以思念母恩作出发点,与儒家的伦理观念,最为吻合!
六 菩提心的正修──慈?悲?增上意乐
修习菩提心,经过知母、念恩、求报恩这一些意向,进一步就要修慈、修悲。慈悲跟发菩提心,最有密切关系。经里告诉我们,菩提心不由禅定中来,也不由智慧中来,而是从大悲心来。慈悲、通常作为一个名词而实不同,依修学者的心理过程,分别来说明:一、慈心:慈是与乐,即以世出世间的种种善利,利益一切众生,使一切众生同得快乐、幸福。依佛法说,修习慈心,功德最大,慈心成就,可以远离灾难,即有刀兵,也可逢凶化吉。从前,提婆达多曾与阿阇世王 [P111] 合谋害佛,他们待佛托钵行化之时,故意放出醉象,欲令触杀,那晓得这头充满杀机的狂象,一见佛陀竟驯服得什么似的,当下就跪在佛陀的脚边,任佛抚摩。释尊的慈心功德究竟圆满,故能降服狂象,而不为其损一毫毛。中国有句老话:『仁者无敌』,也即此义。二、悲心:悲是拔苦,即减轻或根除众生的痛苦。要报众生的恩德,愿使一切众生得乐,所以修习慈心。但又觉得,如众生的苦痛根源不除,不能达成「与乐」的目的,所以由此而引发悲心。悲心是拔苦,而究竟的拔苦,便是「令一切众生同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这才能真实拔济苦难。至于慈悲心行的修习,也是次序推展。父母兄弟等,有亲密关系的,称为亲。一般泛泛无关系者,称为中。有仇恨的冤家,名为怨。由亲而中,由中而怨,修成于一切众生而起的慈悲心;无边广大,所以名为「悲无量」,「大悲」等。如但缘一分众生而起慈悲心,便不合佛法,近于世间有阶级性的仁爱,同时包含着残酷的种子了。
在修习菩提心的过程中,悲心虽是极高妙,非常难得了,但还须再进一步, [P112] 强化悲心,要求发动种种实际行为,救众生出苦,这便是增上意乐。增上意乐,是以悲心为本的,一种强有力的行愿,以现代通俗的说法,即是「狂热的心」,对度生事业的热心。热心到了最高度,便可以不问艰难,不问时间有多久,空间有多大,众生有几多,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尽心致力救众生。菩萨不入地狱,救不了地狱众生;菩萨要成佛,也总是到苦难的人间来。佛菩萨具备了这强有力的愿行──增上意乐,所以其成为佛菩萨。小乘圣者,原也有慈悲心肠,只因太薄弱,缺少强有力的意志,故不能成其度生事行,而仅乎「逮得己利」而已。经里譬喻说:有一人家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大家都非常疼他。有一天,这孩子不慎跌落粪坑,妈妈和姊姊们,急得几乎发疯,心里尽是「要救他,要救他」,而谁也没有跳下去。还是他的父亲跑来,一下纵身粪坑,也不问粪坑有多么深,有多臭,只管救捞小孩。这就是说,单凭悲心,没有增上意乐,仍旧是不够的。因为悲心只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不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强猛有力的意志。所以声闻者虽然同情众生的苦恼,想使众生离苦得乐,而众生总是救不了,总是 [P113] 离不了苦,得不到乐。这一定要像菩萨那样,不但有慈悲心肠,而且具足增上意乐,故能激发种种实际行动,予众生以实, 利。
七 菩提心的成就
从悲心而进入增上意乐心,已另有一番心境,到了这一阶段,修学者的心境,见到众生受苦,便好象自己也在其中,非旁观者。真可说,以众生的苦痛为苦痛,以众生的安乐为安乐。经过深切的觉察,世间一切学问,一切宗教,一切办法,都不能彻底解决众生的痛苦,唯有佛与佛法,才能救苦,才是救苦的良药。所以唯有修菩萨行,证菩提果,才能使众生从无边的苦恼中获得解脱。如此,为了救度众生而发心成佛,以度生大行作为成佛资粮,把自己的悲心愿行和众生的痛苦打成一片,发心学菩萨行,求成佛果。这种大信愿的坚固成就,便是菩提心的成就。 [P114]
八 菩提心的次第进修
以上,是修发菩提心的七重因果次第。这是莲华戒菩萨等,据阿毗达摩等说而安立的修学次第。依七重因果修学次第而完成,即是愿菩提心的成就。发菩提心,最重要的在此。发菩提心,具足大乘信愿,就要进修菩萨行。如『华严经』中的善财童子,他是具有深切的大乘信愿,发心成佛度众生的,所以在参访大乘道的过程中,总是说我己发菩提心,不知道应怎样的修菩萨行。发心以后,实修利他为本的菩萨行,不出菩萨戒。菩萨戒中,虽也以杀、盗、淫等为重罪,但这是通一切律仪的,单在这方面,不能显出大乘的特质,也显不出菩萨的不共精神。菩萨有三聚戒──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主要以六度四摄为体,如『瑜伽戒本』即以六度四摄分类。菩萨以不退菩提心为根本戒,不离菩提心而远离众恶,利益众生,成熟佛法,即是行菩提心的修习。『大乘起信论』,依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止观而修成菩提心──似乎是行菩提心。修菩提心,广 [P115] 积福德智慧的资粮,进而悟无生法忍,体证一切诸法不生不灭,即称为胜义菩提心,胜义菩提心,是不离信愿慈悲的智证。能一念心相应,发此胜义菩提心时,即是分证即佛,于百世界现成佛道,所以这可以说发心成佛──由发菩提心而名成佛。从初发信愿,而修行,而悟证,就是悟证以后,还是菩提心的修习。菩提心有如宝珠,越磨越明净,多一分工夫,多一分成就,断障越多,菩提心宝越明净。依『华严经』说:十地菩萨的分证次第,即是菩提心宝一分一分的明净,一分一分的圆满,究竟圆满,便是圆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究竟成佛了。(常觉记) [P117]
七、慈悲为佛法宗本
一 佛法以慈悲为本
「慈悲为本」,这句话是圆正的,大乘佛教的心髓,表达了佛教的真实内容。作为大乘佛教的信徒们,对此应给予严密的思惟,切实的把握!从菩萨的修行来说,经上一再说到:「大悲为上首」;「大慈悲为根本」。从修学完成的佛果来说,经中说:「诸佛世尊,以大悲而为体故」。论上说:「佛心者,大慈悲是」。经论一致的开示,大乘行果的心髓,不是别的,就是慈悲。离了慈悲,就没有菩萨,也没有佛。也可说:如没有慈悲,就没有佛法,佛法从慈悲而发挥出来。
这样的大乘宗旨,专为「己利」着想的声闻行者,也许不能同意。其实声闻 [P118] 行者共同承认的三藏,释迦佛也确实是这样的。以释尊的现生行迹来说:他最初发生修道的动机,是由于他的观耕而引起。释尊生长王宫,难得出去观察农夫的耕种。他见到烈日下辛苦工作的农夫,饥渴疲乏而还得不到休息;见到耕牛的被役使,被鞭策,被轭压伤皮肉而流下血来;见到田土翻过来时,种种的小虫,被鸟雀所啄食;见到牛血滴下土壤,不久就生出蛆虫,而成为鸟类的食品。众生的自相残害,农工的艰苦,刻划出世间的残酷面目。释尊内心的深切悲痛,引发了求道与解脱世间的思虑。这那里是专为自己着想!其后,释尊又出去游观,见到老病死亡。从一人而了解得这是人类同有的痛苦经历,自己也不能不如此。从他人而理解到自己,从自己而推论到他人。这种人类──一切众生生命历程中的悲痛过程,如专从自己着想,即成为声闻的厌离(苦)心。如不但为自己,更为一切众生着想,即成为菩萨的悲愍心。释尊是并不专为自己着想的,所以一旦在菩提树下,彻悟了人生的真实,即踏遍恒河两岸,到处去转*轮,击法鼓,吹法螺,以微妙的法音,来呼召觉悟在痛苦中的众生。从传记去看,释尊的一生,不外 [P119] 乎大慈大悲的生活,无非表现了慈悲为本的佛心。如进一步而推求释尊的往昔修行,在传说的本生谈中,菩萨是怎样的舍己为人!是怎样的慈愍众生!声闻学者,也不能不说:菩萨以慈心而修波罗蜜多,圆满时成就佛果。所以大乘的行果─ ─菩萨与佛,是彻始彻终的慈悲心行。如离去了慈悲,那里还配称为大乘呢!
大乘经中说:菩萨与声闻,虽同样的称为佛子,而菩萨如长者的大夫人子,声闻如婢子。这是说:菩萨是佛的嫡子,继承了佛陀的高贵而纯正的血统。声闻呢,他虽也依佛口生,从法化生,而不免羼入了卑贱的血统。这种卑贱的传统,不是别的,是释尊适应印度当时的──隐遁与苦行的独善心行。声闻是佛法,有深智的一分,但不能代表圆正的佛法,因为他含着违反佛陀精神的一分,即没有大慈悲,所以『华严经』中比喻二乘为从佛背而生。因此,偏从声闻法说,专以声闻的心行为佛法,那是不能说佛法以慈悲为本的。然依代表佛陀真精神的大乘来说,慈悲为本,是最恰当的抉发了佛教的本质,佛陀的心髓。 [P120]
二 慈悲的根源
慈悲是佛法的根本;也可说与中国文化的仁爱,基督文化的博爱相同的。不过佛法能直探慈悲的底里,不再受创造神的迷妄,一般人的狭隘所拘蔽,而完满地、深彻地体现出来。依佛法说,慈悲是契当事理所流露的,从共同意识而泛起的同情。这可从两方面说:
从缘起相的相关性说:世间的一切──物质、心识、生命,都不是独立的,是相依相成的缘起法。在依托种种因缘和合而成为现实的存在中,表现为个体的、独立的活动,这犹如结成的网结一样,实在是关系的存在。关系的存在,看来虽营为个体与独立的活动,其实受着关系的决定,离了关系是不能存在的。世间的一切,本来如此;众生,人类,也同样的如此。所以从这样的缘起事实,而成为人生观,即是无我的人生观,互助的人生观,知恩报恩的人生观,也就是慈悲为本的人生观。单依现生来说,人是不能离社会而生存的。除了家庭的共同关系 [P121] 不说,衣食住药,都由农工的生产原料,加工制造,由商贾的转运供给;知识与技能的学习,学问与事业的成功,都靠着师友的助成。社会秩序的维持,公共事业的推行,安内攘外,一切都靠着政府的政治与军事。如没有这些因缘的和合,我们一天、一刻也难以安乐的生存。扩大来看,另一国家,另一民族,到这个时代,更证明了思想与经济的息息相关。甚至非人类的众生,对于我们的生存利乐,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人与人间,众生间,是这样的密切相关,自然会生起或多或少的同情。同情,依于共同意识,即觉得彼此间有一种关系,有一种共同;由此而有亲爱的关切,生起与乐或拔苦的慈悲心行。这是现实人间所易于了解的。如从生死的三世流转来说,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都与自己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过着共同而密切的生活,都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我的夫妇儿女。一切众生,都对我有恩德──「父母恩」「众生恩」「国家(王)恩」,「三宝恩」。所以从菩萨的心境看来,一切众生,都「如父如母,如兄如弟,如姊如妹,和乐相向」。在佛的心境中,「等视众生如罗!7亩罗」(佛之子)。这种共 [P122] 同意识,不是狭隘的家庭,国族,人类;更不是同一职业,同一阶层,同一区域,同一学校,同一理想,同一宗教,或同一敌人,而是从自他的展转关系,而达到一切众生的共同意识,因而发生利乐一切众生(慈),救济一切众生(悲)的报恩心行。慈悲(仁、爱),为道德的根源,为道德的最高准绳,似乎神秘,而实是人心的映现缘起法则而流露的──关切的同情。
再从缘起性的平等性来说:缘起法是重重关系,无限的差别。这些差别的现象,都不是独立的、实体的存在。所以从缘起法而深入到底里,即通达一切法的无自性,而体现平等一如的法性。这一味平等的法性,不是神,不是属此属彼,是一一缘起法的本性。从这法性一如去了达缘起法时,不再单是相依相成的关切,而是进一步的无二无别的平等。大乘法说:众生与佛平等,一切众生都有成佛的可能性,这都从这法性平等的现观中得来。在这平等一如的心境中,当然发生「同体大悲」。有众生在苦迫中,有众生迷妄而还没有成佛,这等于自己的苦迫,自身的功德不圆满。大乘法中,慈悲利济众生的心行,尽未来际而不已,即由 [P123] 于此。一切众生,特别是人类,不但由于缘起相的相依共存而引发共同意识的仁慈,而且每每是无意识地,直觉的对于众生,对于人类的苦乐共同感。无论对自,无论对他,都有倾向于平等,倾向于和同,有着同一根源的直感与渴仰。这不是神在呼召我们,而是缘起法性的敞露于我们之前。我们虽不能体现他,但并不远离他。由于种种颠倒,种种拘蔽,种种局限,而完全莫明其妙,但一种歪曲过的,透过自己意识妄想而再现的直觉,依旧透露出来。这是(歪曲了的)神教的根源,道德意识,慈悲精神的根源。慈悲,不是超人的、分外的,只是人心契当于事理真相的自然流露。
三 慈悲与仁爱的比较
慈悲,不但是佛法的根本,也是中国文化与基督文化的重心。其中的异而又同,同而又异,应分别的解说。
佛法从缘起法的依存关系,确立慈悲为他的道德。缘起法,经中比喻为:「 [P124] 犹如束芦,互相依住」。这如三根槍的搭成槍架一样,彼此相依,都站立而不倒。不论除去那一根,其它的也立刻会跌倒,这是相依相成的最明显的例子。缘起的世间,就是如此,为他等于为己,要自利非着重利他不可。自他苦乐的共同,实为启发慈悲心的有力根源。这在儒家,称为「仁」。仁,本是果核内的仁,这是两相依合,而在相合处,存有生芽引果的功能。存在与发生,是不能离相依相成的关系的。扩充此义来论究人事,仁的意义是二人──多数人,多数人相依共存的合理关系。在心理上,即是自他关切的同情感。和谐合作的同情,活泼的生机,即是仁。如人的身心失常,手足麻木或偏枯,精神呆滞或冷酷,即称为麻木不仁。残酷仇恨的破坏活动,在社会的依存关系中,也就是不仁。儒家的仁与泛爱,是合于缘起依存性的。又如墨家的「兼爱」,在说文中,兼像二禾相束的形状。这与佛说的「束芦」更为相近。由于理解得事物的相关性,人与人的相助共存,所以墨子强调人类爱,而主张兼爱。
佛法说缘起,同时就说无我。因为从缘而起的,没有独立存在的实体,就没 [P125] 有绝对的自我。否定了绝对的自我,也就没有绝对的他人。相对的自他关系,息息相关,所以自然地启发为慈悲的同情。儒家与墨家,也有类似的见解。如墨经说:「兼,无人也」。从兼──彼此依存的意义去了解,就得到没有离去自己的绝对他人。无人,是说一切他都是与自己有关的,这当然要爱,谁不爱自己呢?儒家说:「仁者无敌」。真能体会仁,扩充仁,一切都与自己相助相成,没有绝对的对立物,所以决不把甚么人看作敌人,而非消灭他不可。儒仁,墨爱,岂不是与佛法的慈悲,有着类似吗!
然还有非常的不同。佛说的慈悲,不但从自己而广泛的观察向外的关系,而理解得自己与他的相关性,如儒与墨一样。佛法更从自己而深刻的观察内在的关系,了解得自我,只是心色(物质)和合而相似相续的个体;虽表现为个体的活动,而并无绝对的主体。所以佛法能内证身心的无我,外达自他的无我,而不像儒墨的缺乏向内的深观,而只是体会得向外的无敌、无人。不能内观无我,即违反了事理的真相,不免为我我所执所歪曲。从此而发为对外的仁、爱,是不能做 [P126] 到彻底的无我,也就不能实现无敌无人的理想。还有,儒者的仁,在社会的自他关系中,出发于家庭的共同利乐,人伦──父子扩充为君臣,兄弟扩充为朋友,夫妇为道德的根源。从此向外推演,这才「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民吾胞也,物吾与也」。家庭的亲属爱,最平常,最切实,也最狭小。中国在家庭本位文化下,扩充到「四海皆兄弟」,「天下为公」,而终究为狭隘的「家」所拘蔽。重家而轻国,不能不说是近代中国不易进步的病根。说到天下为公,那是距离得更远了。佛法直从自我主体的勘破出发,踏破狭隘的观念,以一切众生为对象而起慈悲;这与儒者的仁爱,论彻底,论普遍,都是不可并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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