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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花 村 李家同 李 花 村
李家同(暨南大学教授)
当时只记入山深,清溪几曲到山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王维《桃源行》
孩子送来的时候,看上去还不太严重,可是当时我就感到有些不妙,根据我在竹东荣民医院服务三十多年的经验,这孩子可能得了川崎症,这种只有小孩子会得,相当危险的。
我告诉孩子父母,孩子必须住院,他们有些困惑,因为孩子看上去精神还蛮好的,甚至不时作些胡闹的举动,不过他们很合作,一切听我的安排。
我一方面请护理人员作了很多必要的检查,一方面将其他几位对川崎症有经验的医生都找来了,我们看了实验室送来的报告,发现孩子果然得了川崎症,而且是高度危险的一种,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到了晚上十点钟,距离孩子住院只有五个小时,孩子的情况急转直下,到了十点半孩子竟然昏迷不醒了,我只好将实情告诉了孩子的父母。他们第一次听到川崎症,当我婉转地告诉他们,孩子可能过不了今天晚上之后,孩子的妈妈立刻昏了过去,他的爸爸丢开了孩子,慌作一团地去救孩子的妈妈,全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也难怪,这个小孩好可爱,一副聪明相,只有六岁,是这对年轻夫妇唯一的孩子。
孩子的祖父也来了,已经七十五岁,身体健朗得很,他是全家最镇静的一位,不时安慰儿子和媳妇,他告诉我,孩子几乎和他相依为命,因为爸爸妈妈都要上班,孩子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很长。孩子的祖父一再地说:“我已经七十五岁,我可以走了,偏偏身体好好的,孩子这么小,为什么不能多活几年?”
我行医已经快四十年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相信孩子存活的机会非常之小,可是我仍然安排他住进加护病房,孩子脸上罩上了氧气罩,静静地躺着。
我忽然跪下来做了一个非常诚恳的祈祷,我向上苍说,我愿意走,希望上苍将孩子留下来。理由很简单,我已六十五岁,这一辈子活得丰富而舒适,我已对人世没什么眷恋,可是孩子只有六岁,让他活下去,好好地享受人生吧。
孩子的情况居然稳定了下来,但也没有改善,清晨六时,接替我的王医生来了,他看我一脸的倦容,劝我赶快回家睡觉。
我发动车子以后,忽然想到乡下去透透气,于是沿着路向五指山开去,这条风景奇佳,清晨更美。忽然我看到了一个往李花村的牌子,这条我已经走过了几十次,从来不知道有叫李花村的地方,可是不久我又看到往李花村的牌子,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发现一条往右转的路,李花村到了。
到李花村不能开车进去,只有一条可以步行或骑脚踏车的便道。走了十分钟,李花村的全景在我前面一览无遗,李花村是一个山谷,山谷里漫山遍野地种满李花,现在正是二月,白色的李花像白云一般地将整个山谷盖了起来。
可是,李花村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却不是白色的李花,而是李花村使我想起了四十年前台湾的乡下:这里看不到一辆汽车,除了走路之外,只有骑脚踏车,我也注意到那些农舍里冒出的炊烟,显然大家都用柴火烧早饭。
更使我感到有趣的是一家杂货店,一大清早,杂货店就开门了,有人在买油,他带了一只瓶子,店主用漏斗从一只大桶里倒油给他,另一位客人要买两块豆腐乳,他带了一只碗来,店主从一只缸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块豆腐乳给他,放在他的碗里面。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有一位中年人看到了我,他说,“张医生早”,我问他怎么知道我是张医生,他指指我身上的名牌,我这才想起我没脱下医师的白袍子。中年人说:“张医生,看起来你似乎一晚上都没睡觉,要不要到我家去休息一下?”我累得不得了,就答应了。
中年人的家也使我想起了四十年前的台湾乡下房子,他的妈妈问我要不要吃早饭,我当然答应,老太太在烧柴的炉子上热了一锅稀饭,煎了一只荷包蛋,还给了我一个热馒头,配上花生米和酱瓜,我吃得好舒服。
吃完早餐之后,我躺在竹床上睡着了,醒来,发现已经十二点,温暖的阳光使我眼睛有点睁不开,看到李花村如此的安详、如此的纯朴,我实在很想留下来,可是又想起那得到了川崎症的孩子。
我看到一支电话,就问那位又在厨房里忙的老太太可不可以借用他们的电话打到竹东去,因为我关心竹东荣民医院的一位病人。老太太告诉我这支电话只能通到李花村,打不出去的,他说如果我记挂竹东的病人,就必须回去看。
我谢谢老太太,请她转告他的儿子,我要回去看我的病人了。沿着进来的路走出李花村,开车回到竹东荣民医院,令我感到无限快乐的是,孩子活回来了,不但脱离了险境,而且三天之后,孩子就出院了。这真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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