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angel 于 2017-5-10 10:46 编辑
“有关部门”和“历史遗留问题” 何海军夫妇相信,麻烦都是从道路竣工那年开始的。 这条7米宽的水泥路连缀着两座城市,垂直于乡村公路,将车辆笔直地送向这个农户门口。 公路属于大齐高速公路扩建工程的一部分。工程自2007年10月16日启动,2009年9月通车。 何海军觉得,这个直角弯的设计实在太令人“厌恶”了。不少司机从高速下来,发现要转弯时已经来不及了。事故多发生在晚上关灯后,司机们根本意识不到道路的尽头有户人家。冬天的事故远超其他三季,厚雪被碾压成冰,路面和“镜面”一样,刹不住车。 而1998年前,何海军与弟弟、父母就已经在这里生活,“直角弯”要再过10年才会出现。当初他们住一栋土房。许仁香和何海军经同学介绍相识后,东北姑娘要求一份彩礼,小伙于是举全家之力翻修老屋。 何家的两本《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体土地使用证》显示,村里将集体所有的住宅用地划拨给何家俩兄弟自建住宅。各占地72平方米。 在直角弯出现之前,许仁香的记忆是美好的。她记得是一个雨天,看着丈夫为新家装上裹着红布的房梁。他们一点点填平周围的大坑,拖进二手沙发,搬来电视。这个家在生长。 “如果早知道有这么条路,和我们提前说一声,我们新建房子时挪远一点儿就没这些事儿了。或者建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提醒他一下啊。” 路的修建由黑龙江省交通厅绥满公路大齐高速公路扩建指挥部负责。指挥部早已解散。 林甸县政府表示:各项批文肯定是齐全的,也有公示。 可这户农民家庭确实已经错过了机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一次事故发生后,他们开始了讨说法的征程。第一次去找镇交通管理所,许仁香还怀着孕。丈夫和小叔子搀着她爬上爬下。 镇政府和交管所说,路是“国务院修的,省设计院设计的”,他们管不了。县里则告诉他们,既然是“镇民”,那么就应该由镇里负责。 他们最终上访到了省会哈尔滨,在收费88元一天的酒店里一夜未眠。何海军一直不敢用房间里的牙刷,直到退房时才知免费。他心里很不平衡,把它带回了家。酒店的老大爷带他们去了两处地方,黑龙江省信访局受理交通相关上访的部门,以及黑龙江省交通运输厅负责上访的部门。 他们并不确切知道那些部门的名字,只记得一条条长长的走廊,糊里糊涂地被领进其中一扇门。接访人并没有直接回应他们的诉求,可夫妻俩觉得受益匪浅。 在接访干部的启发下,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每个人都说责令“有关部门”早日采取措施。那么,“有关部门”究竟是哪个部门?采取的又是什么措施? “我算明白了,就是‘民不找官不究’。”何海军说。 在这个过程中,夫妻俩“越来越有经验”了。为了留下证据,他们开始给事故现场拍照。一开始拍的照片,根本看不出来是哪儿,后来知道要显示出标志性的“慢”字。 不熟悉电脑的他俩起初找复印店帮忙,将自己的诉求敲下来。4页200元。后来,许仁香发现,县信访局的复印机是可以免费用的。她把手写的材料直接扫描出来。字大而工整,还有几个写错了。 许仁香有一个黑色的小双肩包,专门装材料和照片。19元钱买的。有什么情况,夫妻俩就带上它。何海军太壮,只能单肩揣着。 他们发现,似乎每一轮上访过后,小院附近就多一样东西。不知是哪个“有关部门”立的:“慢”字警示牌,监测摄像头,车辆减速带。 最早于2011年树立的“慢”字牌上常常贴满广告。最常见的广告是“租用吊车”。那些撞过来的车辆一抬头,就能直接拨打求助电话。 “可不是广告黄金地带吗?”许仁香又好气又好笑。 也有干生气的时候。2015年,一辆重型卡车撞上院门。警察处理过后,答应扣押车辆。可下午,何海军发现这辆车悠然开过了家门口。 他急了,跳上自己的小面包车,追车。俩兄弟坐在前座,俩妯娌坐在后座。车里放着“社会摇”的音乐,“出入平安”的佛珠在后视镜上摇晃。四个人都不说话,思考追上了怎么办。 何海军判断,这辆车是正常去拉货的。卡车司机发现了追踪者,慢悠悠绕过了整个林甸县,又绕回何家门口。他熄火下车,很迷惑的样子:你知道最近的停车场在哪儿吗? 何海军气极:“你可拉倒吧,别装了!” 他们始终寄希望于道路改道,直角变成软化的钝角,减少车祸的发生。直到2016年,一座加油站在何家右侧建立起来,正好挡在他们认为改道的必经之处。 他们心冷了。 林甸县政府一位官员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县里新一届的领导班子都知道何海军一家的情况。他们上任不到一年,何家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道路早已修建完成,他们需要推动的是既定事实。 何海军时常给县领导打电话,催问解决进度。他也觉得:他们态度很好,有问必答,大门永远敞开。可他仍然着急。 何家目前的诉求是,换房,最好在镇上。许仁香已经在畅想住在镇上的种种好处:孩子上学更方便,自己也能找一份工作。 可他们必须谨慎地保持着需求的克制。他们熟悉这样的现代寓言故事:有拆迁户过于贪心,狮子大开口,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我们能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行。”这家人对记者反复强调。 尽管如此,何家书面需求中的一个数字还是让县政府感到为难。“政府给予我们经济补偿(100万元)或者安置同等面积的住房和车库。” “100万元啊,对于一个贫困县来说不是小数。处理得不好,一家得到了,家家都要怎么办?”县政府一位负责人表示。 “其实就是随便写的。”许仁香指着那份含有4个错别字的材料对记者说。“只要能商量,多少都好说。” “司机的各种驾驶问题也是导致车祸的原因。”一名官员表示,“何家这几年走错了路。解决他们家的困难,不能光找道路设计的问题。” 县政府最新的解决方案包括,找交通部门为何家做安全鉴定,确定这片区域确实饱受车祸影响。 车、路和家 何家人认真数过一次,12个小时内,自家门前通过了6000多辆车。 得到这个数据是全家协力的结果。从早上6点半开始到晚上6点半,何家老两口、俩兄弟、俩妯娌,轮流换班,数车。他们坐在小板凳上,紧紧盯住大齐高速辅路来车的方向。数满50辆,就在本子上画一道杠。画杠的铅笔和本子都由女儿提供。 何海军觉得这很正常。相比运载量和车速都被严格控制、来往还需收费的高速,这条乡间道路是司机们更实惠的选择。“说是辅路,其实是主路。” 他们见过很多地区的车牌。看上去整个东三省都从他们家门口经过。 那些撞过来的车辆,有遮着牌照的大卡车,拉着内蒙古的沙子,去往黑龙江的深处。本地的小货车,满载着建筑材料经过,“这几年,大庆盖了不少小高层”。有“黑车”,撞上了不乐意报警。还有闪闪发亮的新车,刚被主人喜气洋洋地提出来,保护膜都没撕干净。 最神秘的一辆肇事车出现在2010年。那是一辆看似普通的轿车,撞上院门后掉下两个大袋子。车主“私了”后匆匆走了。何海军没敢多言语,更不敢给这次事故拍照。他听说过那类工作——开车去大庆一个来回,能拿500元运费。 袋子里是凝固的石油。被遗弃在马路边,没人敢捡。再往后几年,随着打击力度的加强,偷油的事逐渐消失了。 撞上的这些车主形形色色。有的非常“虎”,撞了人家,一下车“还想干仗”。可大多数时候,在轰然一响后的,是琐碎而安静的有人情味儿的交涉。 大雪天,何海军冲出家门,讨价还价之前,先帮助车主把陷在雪里的车头抬出来。严重事故处理时间太久,天冷室外呆不住人,他们还会把车主请到家里炕上来。一次春节前,一位油田女职工受到了这番接待,走前一定要留下10元钱。那是刚发下工资里的一张,“嘎嘎新”。 不止一次,一辆车刚闯进来,车主正给吊车打电话讲价,后面又撞进来一辆。后来者赶紧凑到电话前——“两辆一起吊能给个折扣不?” 尽管车祸频频,何海军还是喜欢车。 这个东北男人初中没毕业就闯荡社会,19岁第一次开车。那辆卡车“非常酷”,“前四后八带挂”。那是跑大车行内的术语,即前面四个轮子,后面八个轮子,还挂了一节拖车。 他人生最远的一次出行就是开的这辆车。去了山东济南,走了几天,累得不行。回来的时候睡了一路。 他很难真正责怪那些闯入者——“谁开车想撞呢?” 林甸县很安静,最红的两个“快手”主播也不过1万粉丝。这里曾经红火的国营布鞋厂已今非昔比。务农种地所获也越来越少。何海军这类“卖力气吃饭”的东北汉子相信,汽笛声里有希望。 他和弟弟都认为“要致富,得养车”。他们惯于用“养”这个字,好像在形容某种能生长的动物。从春季到秋季,他用小四轮车拉砖。冬天一到,他拉着砍伐的树木去板材厂,拉着收获的新粮去加工厂,拉着林甸著名的粘豆包去周边。爱开玩笑的许仁香说何海军“见钱眼开”。他不生气,还把这作为自己的第一个网名。这些车轮子里来的钱,变成了俩人新居里白底黄色雏菊花朵的窗帘,变成了墙壁上抹着发胶涂着大红唇的夫妻俩的婚纱照,变成了枕头边240元一盒的儿童免疫力补品。 可许仁香也清楚,车轮会带来灾祸。她有一个亲弟弟,“和何海军一样能干”,擀饺子皮儿又快又好。小伙子19岁第一次去跑车,回来的路上蒙上军大衣睡着了。同伴开车。一辆小车钻到他们那辆大卡车下,司机当场死亡。 他受了刺激。从那以后赋闲在家,服用精神类药物维持。 夫妻俩都觉得,这几年林甸的发展越来越快——很多人家买了汽车。车轮下的路也越来越好走。许仁香记得,她小时候,林长公路只是一条泥泞小道。四条大路藏在县城的四角,互不搭界。 根据《2017年林甸县人民政府工作报告》,到现在为止,“六纵三环”的交通网络初步搭建起来,这片东北黑土地正在努力织出一张网。 在这张网上,何家位于一个很小的节点上。 “都知道修路是件大好事。可这条路就影响到我们这一家了。”许仁香环顾了一下四周:“哪天真要走了,还挺舍不得的。” 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生活何时才会绕开那个直角弯。那个无比醒目的大字还是每天杵在她眼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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