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四庫提要》不識道家學術之全體
陳攖寧
讀馬端臨《文獻通考》,見其于《道藏》書目下,作一按語曰:“道家之術,雜而多端,先儒論之備矣”云云。後人遂執此言以為道家病,凡《道藏》所收各種書籍除對於道教有直接關係者外,皆認為不應列入《道藏》中。《四庫全書提要》批評白雲霽之《道藏目錄》云:“所列諸書,多捃拾以足卷帙。”意謂諸書多與道家無關,因編者欲輳滿卷數,故爾隨便拾取幾種以壯道教門庭而已。其由《道藏目錄》中剔出各書名如左:
《易數鉤隱圖》、《遺論九事》、《易象圖說內外篇》、《易筮通變》、《易圖通變》、《易外列傳》(《四庫提要》謂舊皆入易類)
《素問》、《靈樞經》、《八十一難經》、《千金方》、《肘後備急方》、《急救仙方》、《仙傳外科秘方》、《本草衍義》(《四庫提要》謂舊皆入醫家類)
《黃帝宅經》、《龍首經》、《金匱玉衡經》、《玄女經》、《通占大象曆》、《星經》、《靈棋經》(《四庫提要》謂舊皆入術數家類)
《鬻子》、《鶡冠子》、《淮南子》、《子華子》、《劉子》、《意林》(《四庫提要》謂舊皆入雜家類)
《華陽隱居集》、《擊壤集》、《宗玄集》(《四庫提要》謂舊皆入別集類)
《太玄經》、《皇極經世》、(《四庫提要》謂舊皆入儒家類)
《公孫龍子》、《尹文子》(《四庫提要》謂舊皆入名家類)
《墨子》(《四庫提要》謂舊入墨家類)
《韓非子》(《四庫提要》謂舊入法家類)
《孫子》(《四庫提要》謂舊入兵家類)
《鬼穀子》(《四庫提要》謂舊入縱橫家類)
《江淮異人錄》(《四庫提要》謂舊入小說家類)
《穆天子傳》(《四庫提要》謂舊入起居注類)
《山海經》(《四庫提要》謂舊入地理類)
編輯《四庫提要》諸君又謂上列各書之分類“雖配隸或有未安,門目或有改易,然總無以為道家者言,今一概收載,殊為牽強”,且將《道藏》與《佛藏》相提並論,謂“二氏之書,往往假借附會,以自尊其教,不足深詰”。伊等不知當日編輯《道藏》之人具有特別眼光,一面既欲與外教學說有所區別,不能不廣收博采中國豐富的文化以相抗衡;一面又高瞻遠矚秦漢以前諸子百家之學術皆起源於道家,故將各家著作擇其要者錄取數種于《道藏》中,亦無不合之處。
時賢震於《文獻通考》為九通之一,夙負盛名,《通考》既誚道家雜而多端,而《四庫提要》一書又是治目錄學者之金科玉律,其言更可與《通考》互相印證,於是道家學術益遭世人厭棄,每後數典而忘其祖,甚至據釋氏之理論以攻擊道家,尤覺荒謬,其識亦與今日欲持全盤歐化以改造中國者同。本篇非宗教論文,故亦未遑置辯。
《漢書•藝文志》謂:“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曆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術也。”據此則知道家學術即是治國平天下之學術,含義甚廣,不可執一端而概全體。《尚書》、《春秋》所記載,固不外乎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也,即全部《易經》所記載又何嘗不是此道,何嘗不是人君南面之術。古代藝文皆掌于史官,民間頗難得見,當日老子實任斯職,孔子若非得老子許可,恐未必能全窺六藝之文。昔道祖老子許傳《易經》,今《道藏》全書反不許收藏《易經》一類著作,亦可怪矣。果《易經》與道家無關,魏伯陽何以作《周易參同契》?陳希夷何以傳先天八卦圖乎?
醫道與仙道,關係甚為密切。凡學仙者皆當知醫,故將醫書收入《道藏》自是分內應有之事。況《千金方》作者孫思邈及《肘後備急方》作者葛洪皆道門中之錚錚者,更不容漠視。《素問》、《靈樞》為醫學之祖,黃帝為道家之祖,素靈二書縱非黃帝自作,亦自黃帝遺傳之學,《道藏》中關於黃帝一派之書本嫌過少,收幾部醫學典籍,又有何妨?
術數之學,不外乎陰陽。陰陽家為九流之一,其源出於道家,所以陰陽家有《黃帝泰素》二十篇,又有《南公》三十一篇。《項羽本紀》載楚南公之語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注謂:“南公者道士,識廢興之數。”試觀後世太乙、奇門、六壬諸書,皆托始於黃帝,而種種圖讖碑記預言,非諸葛亮即劉伯溫。蓋常人心目中久存一“惟有道之士才精於此”之感想。可見陰陽術乃道家之付業,亦猶農家種植五穀而外,必兼理蠶桑耳。即令將所謂術數書籍一概收入《道藏》,亦不為過。
淮南王劉安從八公學道故事,人皆知之。《淮南鴻烈》書中形容道之妙處,亦可謂盡致。講道之文章,除老、莊而外,當無勝過《淮南子》者。雜家之學不過本道家真義而推闡之耳,豈可謂雜家駁而不純,遂擯於道家門牆之外乎?又如《鶡冠子》,在《漢志》原列入道家,其書雖涉及刑名,而大旨本於黃老,韓昌黎頗喜讀之。作者不詳姓氏,相傳為楚人,居深山,以鶡羽為冠,故名,蓋亦道家之流也。《意林》,唐馬總編,書中鈔集老、莊、管、列諸家言,多與今本不同,可視為道籍中之參考書。以上三種收入《道藏》,未見有何齟齬處。
《華陽隱居集》,陶弘景作。《擊壤集》,邵康節作。《宗玄集》,吳筠作。弘景本道家知名之士,不必論。邵子之學出於陳希夷,與程朱之篤守儒教門庭者迥異。希夷先生既經世人公認是道家,則康節先生著作亦未嘗不可列入《道藏》。吳筠文章多半趨重仙道方面,對於道教不為無功,況吳本人在唐天寶時自請隸道士籍,則《宗玄集》之收入《道藏》亦得其所。
尹文子雖為名家,其學亦本黃老,故其書以“大道”二字名篇。雖亦泛論治理,而重在正名核實。莊子稱其“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以禁功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頗有合於黃老之旨,是蓋自道以至名,自名以至法者。公孫龍之徒,雖為莊子所不滿,然其立論,頗近于道家之玄談。昔賢謂公孫龍傷明王之不興,疾名器之乖實,乃假指物以混是非,寄白馬而齊彼我,冀時君之有悟焉,可知其書自具深意,非祗以論辯為能事者。《漢志》雲“道家出於史官”,“名家出於禮官”,而掌禮乃史之專職,禮官、史官二而一者也,是名家與道家亦同出一源。《道藏》之有名家,殆如《釋藏》之有因明乎。
老子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墨子皆得之。《兼愛》、《非功》,慈旨也。《節用》、《節葬》,儉旨也。《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等篇,皆極盡守衛之能事,自處於被動地位,而對於先發制人之戰略則絕口不談,是真能篤實奉行不敢為天下先之古訓者。莊子書中,除關尹、老聃而外,獨贊墨子,或亦因墨子之學近於道家故耳。墨家素為儒家所排斥,而墨子亦有非儒之篇,儒墨根本難以調和,只有請其加入《道藏》而已。
韓非子有《解老》、《喻老》諸篇,對於老氏之說可謂別有會心。太史公以老、莊、申、韓合傳,言申、韓慘覈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又謂韓非子言刑名法術,而歸本於黃老。夫韓非子雖為人所詬病,然其學實由道家而出,精要處頗多、不可以耳為目,一概抹殺之。編集《道藏》者,已見及於此矣。
自古道家無不知兵者,所謂有文事必有武備也。如黃帝、力牧、風後、封胡、伊尹、太公、管子、鶡冠子、文種、範蠡諸人,在兵家皆有著作,雖其書不傳,然班氏《藝文志》及劉氏《七略》皆載其書名。蓋道家最善於沉機觀變,不輕舉,不忘動,老謀深算,施于戰陣常操必勝之權,故兵家學遂為道家之特長,非此不足以定大業。《漢志》道家亦有孫子之名,故《道藏》收《孫子》未為創舉。
《鬼穀子》,《漢志》不錄,《隋志》入縱橫家,其書有《捭闔》、《反應》、《內揵》、《抵巇》、《飛箝》、《忤合》、《揣》、《摩》、《權》、《謀》、《決》、《符言》十二篇,又有《本經陰符》七篇。《戰國策》云:“蘇秦發書陳篋,得太公《陰符》,簡練以為揣摩。”可知縱橫之學出於太公,而太公當然是道家人物。鬼穀子既服膺太公之學,而自隱其名,就不欲表見於當世。《史記》又言鬼穀子長於養性治身,是必有味於道家之精義者,蘇秦、張儀得其皮毛,已足以玩侯王於股掌,取卿相如探囊,而鬼穀子反敝屣功利,遁跡山林,恬淡自守,觀其書中有雲“盛神法五龍,養氣法靈龜”諸奧語,非深於道者孰能之乎。將其書列入《道藏》,可謂名實相符。
揚子《太玄經》,邵子《皇極經世》,皆《易》之支流。《易經》哲理既與道家相通,此二書之收入《道藏》自無問題。
《江淮異人錄》所記多道流俠客術士之事,《山海經》語涉神怪,《穆天子傳》跡遍遐荒,諸如此類,皆儒家不敢言,道家思想本是游乎方之外者,故不妨接受耳。
總而言之,道家學術包羅萬象,貫徹九流,本不限於“清靜無為”消極之偏見,亦不限於煉養、服食、符錄、經典狹隘之範圍也。《道藏》三洞、十二部之分類,誠不免疏舛;但此或受佛教之影響,出於不得已。
吾人今日談及道教,必須遠溯黃老,兼綜百家,確認道教為中華民族精神之寄託。切不可妄自菲薄,毀我珠玉,而誇人瓦礫。須知信仰道教,即所謂保身;弘揚道教,即所以愛國。勿抱消極態度以苟活,宜用積極手段以圖存,庶幾民族尚有復興之望。武力侵略,不過裂人土地,毀我肉體,其害淺;文化宗教侵略,直可以奪人思想,卻人靈魂,其害深。武力侵略我者,我尚能用武力對付之;文化宗教侵略我者,則我之武力無所施其技矣。若不利用本國固有之文化宗教以相抵抗,將見數千年傳統之思想,一朝喪其根基,四百兆民族之中心,終至失其信仰,禍患豈可勝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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