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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5 20:5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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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继续升级。张浚得知岳飞根本没回驻地,怒不可遏,接二连三地上奏宋高宗,说“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简直是赤裸裸地要挟朝廷,建议朝廷干脆将岳飞的兵权也一起收掉。高宗也很懊恼,屡次对着大臣严厉指责岳飞骄横跋扈。
尽管高宗最终仍然不得不派人去敦促岳飞复出,但他心里那扇一度对岳飞敞开到了极限的大门,却从此悄无声息地完全关上了。当岳飞终于被劝下庐山,前往建康府请罪时,高宗说了一番似软实硬的话:“卿家前些日子的奏折很轻率,但朕并不恼怒。若是恼怒了,怎么会没有谴责卿家呢?太祖皇帝说过,谁犯了我的法度,我用来招呼他的就唯有刀剑。如今让卿家继续执掌军队,寄托恢复的重任,可见朕确实没有怪罪卿家的意思。”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君臣彼此都把这层隔膜深深地埋在心里,彼此都不再折腾,也许最后的结局还不会那么坏。可是,岳飞性格中的狭隘像一条毒蛇般纠缠着他的命运。回到鄂州后,他马上又给高宗上了一道折子,仍旧不依不饶地在折子里说什么“陛下比者寝閤之命,圣断已坚;咸谓恢复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决策北向……”所谓的“寝閤之命”,就是他们君臣当日在寝宫里的那番赏识与承诺。
岳飞不断地提醒着高宗曾有过的那个“寝閤之命”,其实就等同于在不断地提醒高宗,他从未释怀这件事情,也将自己脖子上命运的吊索越拉越紧。
十一
刘家军的命运,果然和岳飞所预料的丝毫不差。王德镇不住其他的将领,吕祉也确实只会纸上谈兵。最终的结局是:刘家军大将郦琼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率军四万余人北投;王德只能守着本部的几千人,眼睁睁地看着郦琼扬长而去。刘家军从此不复存在,淮上前线的防御也顿时全线崩溃。
张浚成了导致这场叛乱的罪人。继张浚出任宰相的赵鼎,从郦琼的叛变中再次体味到了一支值得信任的军队对这个国家的重要性。
高宗也将自己的住处从靠近前线的建康,悄悄地转移到了后方的杭州。刚撤掉刘光世,这支5万多人的大军立刻就全部叛逃他国,皇帝对家军的忠诚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
皇帝和宰相们再度达成共识:整顿出一支完全隶属于皇帝的强大中央军,仍然是目前最亟须完成的政治作业。
鉴于直接摘掉家军领袖的教训,赵鼎采取了更为隐蔽的手段:奖掖家军当中的偏将们,以方便他们从家军中独立出来,进而使整个家军解体。
老练的大将张俊看透了朝廷的图谋,并及时采取了应对措施,使朝廷“终不能得其柄”,但岳飞却没能看清这场政治的浓雾。绍兴八年,他还在向高宗请求增兵,结果自然是被拒绝。高宗的意思是,现有的部队已经尾大不掉,整合不了,也拆分不了,所以,与其让他们继续增加兵力,还不如另外设立新部队,而这些新部队,自然都要直接服从皇帝的指挥。
高宗已经对依靠家军们取得战事的胜利失去了信心,他曾这样对心腹谋臣王庶说:“今之诸将不能恢复疆宇,他日须朕亲往!”高宗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建立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中央军,来取代这些家军。
十二
与整顿家军的工作同时进行的,是与金人的和谈。许多个世纪过去了,主流史学家不断强调达成和谈正是南宋政府整顿岳家军的目的所在。据此进而推论,岳飞的命运也是这场和谈的结果—为了成功向金人妥协,他们杀害了坚决抗金的将领岳飞。
这是典型的以道德强奸真相。绍兴八年,具体负责整顿家军的枢密副使王庶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得再明白不过:“敌之强弱,吾无与也,顾在我者何如耳。”也就是说,和谈不是整顿军队的目的,相反,整顿军队才是和谈的目的。王夫之日后在《宋论》里评价这段历史时也说得很明白:收兵权是目的,和议只是手段。
因顾及可能对家军大将们产生刺激,朝廷并不能把这一真实意图对外宣布。和谈是整顿家军的前提,只有来自外界的军事压力大幅度削弱,南宋政府才能腾出手来整顿家军。这一秘密的目的只流传在几个最高决策核心中间,包括高宗、赵鼎、秦桧以及王庶。对外,朝廷则是另一套说辞。绍兴八年和绍兴十一年的两次和议,高宗始终都在不断强调自己的“孝道”,他当着整个国家痛哭流涕,希望大家理解他的苦衷,他需要和议,需要从冰天雪地的五国城把自己的生母和其他皇室迎回来。
从绍兴八年到绍兴十一年,决策核心发生了许多人事变动,宰相赵鼎也被秦桧所取代,但通过和议来为整顿家军开路这一基本路线,却始终没有发生变化。高宗已经狠下心来,一定要彻底解散家军,一定要建立起一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庞大中央军。这一点,被视为是南宋政权走向成年的最重要的必要条件。
所以,在此期间,岳飞们在军事上所取得的一切胜利,其实都是在挖自己命运的墙脚。他们对金人的军事压力越大,金人就越容易同意和议,他们自己最终的命运也就来得越快,这可以从两次和议的对比中看到。绍兴八年的和议,朝廷中的士大夫们分裂为赞同和反对两大派,彼此对抗;而到了绍兴十一年,却几乎没有士大夫出来反对。南宋学者吕中后来感慨地说:“向者之和,贤士大夫并起争之。今则无一人言之。”会变成这样,吕中认为是“诸将奏捷”的缘故—确实如此,绍兴八年朝廷还没有从淮西兵变中恢复过来,而绍兴十一年的拓皋之战,却已经彻底打消了金军渡过长江的念头。
所以,当岳飞在郾城大捷后极力请求继续扩大战果时,高宗却用十多道金牌把他召了回来。这里面起着决定性因素的,不是什么“投降派”之类的道德命题,而是南宋政府终于到了可以举行成人礼的时候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耳熟能详。朝廷再次“杯酒释兵权”,用中央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枢密副使)的空头衔取消了张俊、韩世忠和岳飞的统军大权。
当张俊和韩世忠广置田宅,开始他们后半生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涯时,岳飞却被投进了临安府的国家最高监狱。这个结局其实早在绍兴七年就已经注定了。高宗一手将岳飞推上信任与权力的巅峰,又一手把他从这个巅峰踹了下来,岳飞因为自己性格上的缺陷,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对高宗的谅解……一切就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了。
至于什么与奸贼秦桧、万俟卨的过节,什么“莫须有”,什么“必杀岳飞,然后可和”……都已只是无足轻重的细节。数百年来,岳飞的死都被牢牢地拴系在“主战派”和“投降派”的标杆上面,无疑等同于挥动着道德的大旗,肆无忌惮地将历史从多元的立体,强奸成了苍白的平面。太多的人热衷于去追究所谓“杀害岳飞的真凶”,却始终只能来来回回在高宗与秦桧之间做道德鞭挞,同样也属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绍兴十二年,世间已无岳少保。
高宗对大臣们兴奋地说:“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官无异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这场成人礼,终于完成了。
还有一件一直被忽略掉的事情。在解体了家军之后,朝廷的国库也同时接收了家军所经营的各项财源—家军长期盘踞地方,形成了就地养军的体制。从韩家军的财库里,国库接收到现钱100多万贯、米90多万石,镇江、扬州等地大酒库15处;岳家军的财库则有每年可以收160多万贯钱的14个酒库,每年可收钱41万多贯的博易场,以及每年可收稻谷18万石的田产。在高宗统治早期,每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1000万贯,而到了统治末年,财政收入急骤膨胀,达到了6400多万贯。其中最主要的两笔收入,一是秦桧的“开源”,另一个就是对家军财政的接收。
也就是说,南宋王朝完成成人礼的两个必要条件—军队和财政,都必须在解体家军之后才能达成,岳飞的命运则在这种历史的必然里随波逐流。如果没有绍兴七年的曲折,他可以和韩世忠们一起终老于灯红酒绿;而有了那场曲折,他人生的终点,就只能是那造型古板的风波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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