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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铎是为雍正争储出谋划策的关键人物,但雍正个人也颇富心机。当戴铎和盘托出自己的谋算以图邀宠时,雍正并不领情,反倒将泄露天机的戴铎一贬再贬。雍正欣赏戴铎的聪明,但又恨其太过聪明。戴铎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康熙后期,诸皇子围绕储位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激烈争夺。这场争夺持续时间很长(约有十余年),牵涉范围也广(年岁较大的二十几位皇子几乎都参与了,一些王爷朝臣、文人清客也被裹挟了进去),最后,皇四子胤禛(即雍正)捷足先登,承继了大清江山。范文澜、蔡美彪等先生认为,雍正的成功,是他“倚信满人戴铎为之谋划”的结果,在坊间也有“没有戴铎就没有雍正”的说法,而我们在研读了相关史料后,认为此类观点实与史实不符。 就雍正而言,他是个颇富心机、懂得隐忍、善于审时度势,并能抓住机遇的政治人物,而戴铎则是个会察言观色、会揣摩主子心思、有点小聪明的小人。雍正对其品性也是洞若观火,了然于心的。
戴铎本是“藩邸旧人”,早就投靠在了雍正门下。他在“藩邸”,算个清客,相当于《红楼梦》里的詹光、卜世仁,替主子解闷消闲出出主意。康熙五十二年,他给雍正写了封长信,献上了他的“争储”秘策。信中写道:“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而不知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者……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谗,即可伏祸之根。”并称:“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也!否则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
平心而论,这封信写得字字珠玑,入情入理,然而却令雍正反感。因为当时的雍正心里已有了争储的“既定方针”,并在一步步地实施着,无须谁再为之“谋划”。况且,雍正的心机生怕别人窥破,可他戴铎不仅窥破了,而且还“诉诸文字”,这能不令雍正反感甚或恐惧吗?
我们知道,康熙第一次废掉“太子”是在康熙四十七年。没了“太子”,诸皇子谁都有了承继大统的可能,于是就明里暗里手足相残起来。康熙一看不行,半年后复立胤礽为太子。然而到了康熙五十一年,允礽被再度废掉,“争储”之势遂更为风起云涌了。而就在诸皇子瞪着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之时,雍正则称自己是“天下第一闲人”,并给自己冠以“破尘居士”、“圆明居士”等法号,终日与僧徒厮混在一起,完全表现出了一副一心向佛、与世无争的样子。另外,他还刻意搜罗历代文人骚客、隐士僧道的诗文语录,汇集成《悦心集》,甚至还“亲自”写了首与《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弥漫着人生若梦色空观念的《醒世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恰是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夜深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五更中。 从头仔细思量看,便是南柯一梦中。
雍正诸如此类的所作所为,就是“秀”给他人看的,就是想让其他皇子不再把他视作“竞争对手”:一是忽略他的存在;二是不在康熙面前说他“坏话”,免得被康熙“淘汰出局”。
而戴铎呢,偏偏自作聪明地去“献计”,去“点破”,去为之“谋划”。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马屁委实拍在了驴蹄子上。雍正读过信后马上复道:“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我若有此心,断不如此行履也。况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汝但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语言,切不可动,慎之,慎之。”“翻译”一下则是:你说得虽好,对我却没用。我即便想争储,也不会按你说的去做。况且当皇帝是件苦差事,躲都躲不及,谁会稀罕它呢?你要是为我考虑,就赶紧闭上你的臭嘴!
雍正何以会百般掩饰乃至恼怒?就像一个人走路,在他不知道怎样前行时,你给他“谋划”一番,为其指明,他会萌生出一份感激来;而当他知道怎么走,且已经上了路时,你再给他指出,不是多此一举吗?况且,他是悄悄上路的,生怕别人知道,你戴铎看出来倒也罢了,可偏又给“指”了出来,这不是“道破天机”了吗?
此后不久,雍正就远远地把戴铎打发到了杭州、福建一带,就像《红楼梦》里的贾雨村远远地“充发”了门子。雍正知道,将戴铎留在京城,说不定哪会儿就成了祸害!他害怕戴铎会把他的“不轨之心”捅出去。可他此时只是“雍亲王”,不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对谁都可以任意杀伐的“圣上”,他不能随心所欲地把戴铎“圈禁”起来,更不能对戴铎实施“肉体上的消灭”,只能远远地把戴铎打发掉。
戴铎被“充发”后,一再给雍正写信,要求回京。康熙五十五年写道:“奴才自问愚昧,功名之志甚淡,兼之福建水土不服,染病至今,特启主子,意欲将来告病,以图回京也。”雍正复道:“接你来字甚不喜欢。为何说这告病没志气的话,将来位至督抚方可扬眉吐气,若在人宇下,岂能如意乎?天下皆然,不独福建为然也。”
同年戴铎又写道:“奴才在福建衙门甚苦,恰逢巡抚陈瑸到任,一切陋规尽行裁割,兼之奴才身体疾病缠绵,屡次告病不准,只得进兵饷两千两,求往军前效力,希图进京叩见主子金面,细回一切。”雍正又复道:“你身子甚病,必须加意调理,古人云,节饮食,省嗜欲,自可却病延年,万不可令庸医用药也。至西边效力之举,甚觉孟浪,皇上前不是当要的。”
康熙五十七年戴铎写道:“奴才自到福建以来,甚是穷苦,屡次告病不准,详(想)请军前效力,又奉部驳,奴才万分无奈,寻思无策。所有主子天恩无仰报。谨备微物数种,伏祈主子哂留。”雍正回复道:“天下无情无理除令兄戴锦只怕就算你了。一年差一两次来诉穷苦,要两镡荔枝酒,草率搪塞,可谓不敬之至。” 由此可知,雍正不仅对他动辄呵斥,并且是死活都不让他回京。
当然,雍正知道戴铎是个“小人”。“小人”是不能得罪的,也不能把“小人”逼急了。所以他一方面阻止戴铎回京,但也给戴铎封官许愿——“将来位至督抚方可扬眉吐气”,另一方面又将戴铎的兄长戴锦“活动”成了河南省开归道的道员。康熙五十六年,戴铎给雍正写信道:“奴才哥哥戴锦蒙主子天恩,差大人向吏部说得补河南开归道,此乃主子特恩。奴才弟兄受恩天高地厚,将来不知作何效力,方可仰报于万一也。”雍正回复道:“你哥哥大不如你,不过是一员俗宦罢了。目前有你哥哥效力,你宽心保养,身子要紧。”雍正的意思很明白,“你哥哥大不如你”,尚且如此,你要多加保重,前途自会光明。
一套恩威并施的手段,使戴铎对雍正纵有千般怨言,也不敢有所造次,只有继续选择效力效忠。主子不允回京,戴铎竟然没看出主子怕他多口,还在喋喋不休,生命不息,“谋划”不已。
康熙五十六年,戴铎又为雍正“谋划”道:“奴才查台湾一处,远处海洋之外,另各一方,沃野千里。台湾道一缺,兼管兵马钱粮,若将奴才调补彼处替主子吞聚训练,亦可为将来之退计。”意思是让雍正先把他“安排”成台湾道,一旦“争储”失败,便可退居台湾。平心而论,这“谋划”委实很“馊”,抛开戴铎的“私心”(想做“台湾道”)不说,即便“争储”失败,以雍正一向的“伪装”,恐怕也没人会“为难”他,会像他对待他的兄弟阿其那、塞斯黑似的将他圈禁致死。所以雍正接到信后,挥笔写道:“你在京若此做人,我断不如此待你也。你这样人,我以国士待你,你比骂我的还厉害。你若如此存心,不有非灾,必遭天谴。我劝你好好做你的道罢。”
康熙五十七年,戴铎给雍正写信说:“奴才素受隆恩,合家时时焚祷,日夜思维,愧无仰报。近因大学士李光地告假回闽,今又奉特旨带病进京,闻系为立储之事诏彼密议。奴才闻知惊心,特于彼处探彼云‘目下诸王,八王最贤’等语。奴才密向彼云:‘八王柔懦无为,不及我四王爷聪明天纵,才德兼全,且恩威并济,大有作为。大人如肯相为,将来富贵共之。’彼亦首肯。”谁都知道戴铎是“藩邸旧人”,甚或以为他是雍正的“心腹”,以为他的言论是秉承了其主子旨意的,这无疑透露了雍正有“争储”之心。所以雍正读到此信后,当即给了回复,口气十分严厉:“你在京时如此等语言,我何曾向你说过一句?你在外如此小任,骤敢如此大胆。你之生死轻如鸿毛,我之名节关乎千古。我做你的主子正正是前世了。”用北京话翻译一下就是:“你丫给我闭嘴!”
康熙六十一年,康熙皇帝突然病故,大清王朝一时间出现了“权力真空”,雍正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终于做了个戴铎所称的“高才捷足者”,成了大清国的“新一代领导人”。
按道理讲,雍正“争储”成功,自此天下是他的天下了,他应该“分封”他的“旧人”,犒赏帮他“争储”有功的人才是,可是雍正偏不。雍正要和汉高祖、明太祖一样,登基后立即着手解决掉所有“功臣”。尤其要杀掉那些知道他“继位”内情的“功臣”。戴铎便是其中一位。年羹尧、隆科多辈也是。所以,雍正入承大统后,依旧没让戴铎回京,而是将其“解往四川任布政使”,后又“发放与年羹尧军前效力”。
雍正之所以把戴铎“发放”到年羹尧那里,揣测起来,一是让年羹尧暗中监视他,二是防止“言论扩散”(年羹尧也是“藩邸旧人”),其三也许是让他俩互相监督。实际上,年羹尧没有辜负他的主子。据《永宪录》(清·萧奭撰)记载:“上谕。据年羹尧奏称,原任四川布政使戴铎将主子在藩邸时所批折子一扣与臣看,臣恐其在外招摇生事,敬收臣处,今附折恭缴。”从戴铎一直密藏着雍正从前的批折,并不时地拿给别人看这一点,便知他是个颇富心机的“小人”。这和某作家总是攥着别人“文革”时求他代转给江青的“效忠信”并不时地说出来“炫耀”或“要挟”一样。雍正因此写道:“戴铎昔年曾具禀折,甚狂乱,朕手批切责之,今将其原折发与九卿公阅,所批之语有何招摇。”由此可知,戴铎的聪明只是些“小聪明”,因为他始终没有猜对他主子的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甚至以为手里攥着主子的“把柄”就可以“荣升”乃至可以“活命”了。其实他错了。雍正的聪明远远在他之上。雍正的聪明才是“大聪明”。另有资料称,雍正向人展示的“批折”,是雍正“加工”“修改”过的。雍正做这事当是老手。
年羹尧因戴铎私藏密折事举报了戴铎,可雍正又因此惩处了年羹尧。雍正接下来又写道:“而年羹尧奏折中故意隐约其词,以启天下之疑,不知何心?朕藩邸门下之人,向惟年羹尧、戴铎肆无忌惮,昔年羹尧启折中‘今日之不负皇上即他日之不负王爷’,朕彼时手批切责,有云‘尔此语真乱臣贼子之言,看今日之负我,知他日必负皇父’之谕。即欲将其启折于皇考前参奏,年羹尧再三恳求而止。”一箭双雕,雍正的“聪明”委实令人慨叹。
雍正三年,雍正皇帝下了一道谕旨,上称:“沈竹、戴铎乃朕藩邸旧人,行止妄乱,钻营不堪,暗入党羽,捏造无影之谈,惑众听,坏朕声名,怨望讥议,非止一端。朕隐忍多年,及登大宝,知此二人乃无父无君之辈,宽其诛,而皆弃之不用。”
至于戴铎是如何“捏造无影之谈,惑众听,坏朕声名”的,谕旨中虽无明言,却也不难推测。大抵就是我戴铎当年是如何给雍正“谋划”的,如果不是我给他“谋划”,他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云云。但最后,雍正治戴铎罪的理由是“贪污”,使戴铎由“政治犯”变成了“经济犯”。
对自己的“贪污”一事,戴铎是这样为自己申辩的:“奴才自汤山叩送,蒙主子天恩教诲,至今四五年来,刻刻以心自勉。虽不敢谓‘希贤’二字,而天地神明可鉴,各处官民可访。在任时几十万钱粮不清,奴才终始不避嫌疑,为主子出力。及闻主子龙飞九五,奴才会向巡抚蔡珽说:‘恐怕西边十四爷与总督年羹尧有事,当以死自誓。’倒借给兵丁钱粮,冀用其力。此奴才之愚衷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戴铎的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戴铎的“聪明”,自此昭然若揭。 戴铎死时详情未见史料,后人只能推测。
在香港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君临天下》中,有这样一段剧情:“胤禛为掩旧事,不惜杀戴铎灭口。不意戴铎早料今日,在遗折上告知已留书将胤禛所为及苗老三之死告知苗欣。胤禛气恨之余,亦佩服其不愧是一智者。”香港历史剧向来“不拘小节”,与历史的真实相差甚远,苗欣此女当属杜撰,与她有关的故事定非事实。但香港历史剧“神似”方面做的却比大陆要好,摩人心态,细腻入微,丝丝入扣,电视剧中所拟这段故事,正史不载,也未必见于野史,但以戴铎的性格,即使未有此事,或也有此心,对于他与雍正的关系也把握甚准,雍正对他,的确是爱其聪明,更恨其过于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