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下岗——明神宗朱翎钧

禅海一粟

明朝这个朝代，怪事层出不穷，有说不尽的风花雪月，也有说不尽的乌烟瘴气。农民出身的朱元璋，打了一个新天下，气壮山河。而等他的子孙上场，这样的气魄就逐渐消散了，折腾了200多年，终于有了末世的样子。人们总喜欢探讨明朝灭亡的原因，难道真的只是亡于崇祯吗？不到末代，皇帝就没有一个着急的。崇祯是急了，当崇祯皇帝拿出绳子想把自己吊死的时候，他心里会不会也生出些许的怨恨，毕竟他也是尽了力的。一个国家的衰亡也许早已露出端倪，只是当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再无回天之力。如果非要问明朝这艘大船是在哪里生起了蛀虫，史学界公认的看法是，开始于那个30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

1572年的六月初十，紫禁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10岁的朱翎钧登极了，这是明朝的第十三代君主，也就是明神宗，年号万历。小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惯例颁发大赦诏书，开列了十几条大赦天下的事宜，颇有一番力图振兴明朝的雄心壮志。先皇穆宗为他留下的顾命大臣高拱、张居正和贴身大太监冯保，都很积极的在辅佐着他。然而，一连串看不见的矛盾正在这个看似新鲜的时代背后酝酿着。当时的人们不会想到，他将成为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明朝也即将经历一场更加疯狂且漫长的风波。

转眼就到了1578年的初春，16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婚了。这是皇帝的母亲李太后的主意，她望孙心切。万历倒是没什么心情，他对这个皇后毫无兴趣。这时候的他，感到非常郁闷。宫廷生活太乏味了，做了皇帝也没什么劲，想做什么事儿都要经过那些顾命大臣们的同意，自己没有一点主动权，还要娶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又能怎样？几年过去了，皇后没有生出皇子，李太后坐不住了，这样下去，皇家的血脉不是有点危险吗？

万历九年，张居正看出了李太后的焦虑，上奏说，皇上尚无“储嗣”，这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做臣子的我们也在日夜悬念着。建议马上到民间去“选九嫔”，意思就是说，我们应该马上到民间去挑选九个女子做皇帝的老婆，以增加皇子出生的概率！李太后立刻应允了，这件事情，最后是在万历十年三月办成的。可偏巧就在这个时候，万历竟然莫名其妙地得了第一位“龙子”。这让所有的人都大为吃惊。这事要追溯到一年前。

明《万历起居注》有这样的记载，一天万历到慈宁宫给母亲请安，一个叫王氏的宫女端着脸盆来伺候天子洗手，万历看到这个普通宫女竟然散发着一种不可言传的端庄秀美。一时间把持不住，就临幸了这位王宫女。还赏赐给她一副首饰。万历没当回事，过两天就给忘了。可就这一次“私幸”，王宫女竟然就怀了孕。

万历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得了一个皇长子朱常洛。龙子千呼万唤才出来，这本是普天同庆的大事。但万历却一点没有当爹的喜悦，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皇子。但在大家眼中，皇长子朱常洛还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准继承人。但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选九嫔的事儿刚结束，万历就开始经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爱恋。他爱上了九嫔中一位14岁的女孩，郑氏。从此便对她一往情深，甚至至死不渝。万历用最快的速度给这个千般宠爱的女人加以晋升。万历十年三月，册封为淑嫔，十一年八月就晋封德妃。十二年八月又晋封为贵妃，这个地位仅次于皇后。不想，到万历十四年正月初五，万历皇帝的又一个皇子降生了，这就是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一场震惊朝野，旷日持久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见到郑贵妃生了皇子，万历可比第一回有儿子高兴多了，要花大钱办喜事。还想因此晋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明代是没有皇贵妃这个称号的，其位置听起来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之前也只有情痴宪宗皇帝为死去的万贵妃追封过。这一下，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朝臣们早就看出万历不对劲，迟迟不册封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如今又要把郑贵妃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这不是别有用心吗？没错，万历确实想送给最心爱的女人一份厚礼。

万历十四年二月初，内阁首辅申时行等人先上了一疏，敦促皇上早立皇长子朱常洛太子。申时行等人要赶快把这个问题解决在萌芽之中。但是让万历皇帝一直敬畏的张居正早已于4年前去世了，万历刚刚摆脱这个敬业爱岗鞠躬尽瘁的老臣控制，他想要实现自己的主张，根本不怕申时行，他只说了一句话：“皇子还小，等二三年再举行吧。”不立皇长子为太子，太不合乎礼法了，群臣感到愤怒。

按明朝的制度，立太子一事，是牵动皇室和臣子们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被称为“国本”。君臣之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正在此时，突然听到一个更为离奇的消息。

在很多的史学著作里有这样的记载，相传在紫禁城的西北角，有一座“大高元殿”，香火很旺，据说相当灵验。一天，万历与郑贵妃一起来这里烧香，郑贵妃恳请万历立在神面前答应立朱常洵为太子，万历想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郑贵妃立刻涌出眼泪，万历最见不得美人流泪，心马上软了，说，你若不信，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于是手书誓言，放在一个金盒子里，交给郑贵妃收藏。有了这“金合密约”，郑贵妃立刻眼泪一抹，和万历高高兴兴的回宫了。

消息一经传出，臣子们更是坐不住了，这郑贵妃显然早有预谋啊，两位官员再次上奏，说：皇上您怎么能先立郑贵妃为皇贵妃呢，要立也得是先立生了皇长子的王恭妃啊，否则太不合乎伦理，这要是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请您收回成命，立王恭妃为皇贵妃，立皇长子为太子吧。万历只看了一眼，就把奏书扔在地上，当时就急了，说，我这是立皇贵妃，不是立太子，你们凭什么胡乱瞎猜呢？当下就处置了二人。第二回合，大臣们又失败了，没办法，只好求助于万历的母亲李太后。

一天，万历去李太后的寝宫请安，李太后问道，为什么迟迟不立朱常洛为太子啊。万历说，他是宫女的儿子。李太后大怒，你也是宫女的儿子！说得没错，这李太后当年也是由一个小宫女平步青云升上来的。万历再不敢公开反对立朱常洛为太子了。可他仍然想立郑贵妃生的朱常洵为太子，又不敢忤逆母后，他想到这样一个办法：等皇后死了，到时候就把郑贵妃立为皇后，那么她的儿子就成了嫡子。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制行事，那么立朱常洵也就名正言顺了。

可王皇后一时间根本死不了。臣子们执着地一次次上书，请万历册立太子。万历这叫一个烦，打小，你们就这也不让我不做那也不让我做，现在，我只是想给心爱的女人一个我能给的最大的礼物，你们都不行。于是他一遇到臣子的这样的上书，就随意给他们降、调、罚、黜的各种处分，可这些臣子们也真怪，一人受罚，便有五六个人来保、救，把这些保、救的人一起罚了，会有更多的人上奏，请立东宫的奏书雪片般的往上飞。万历被这些奏书包围着，觉得快要崩溃，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臣子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们想逼迫自己就范！他想到了一个更夸张的办法。

万历十八年的一天早晨，当群臣们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的赶到紫禁城上朝的时候，突然发现皇位怎么是空的。想必皇帝又睡懒觉了，群臣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皇帝出来。莫非是皇帝病了？此时，谁又会知道，从这一天起，他们中的很多人将在以后的30年里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皇帝，万历皇帝罢工了。

万历心里自然很清楚，无论他多么宠爱郑贵妃和朱常洵，这废长立幼绝对不会被朝臣所接受，如果非要坚持这么做，公开着和朝臣对抗，最后势必引起大规模的朝廷斗争。而且明朝的臣子很有直言敢谏的传统，他们是不怕罚的，你越是罚他打他，他就越是显得忠直敢谏，如果不幸被打死，那么他就成了名臣，可能会被流传千古。基于这样的考虑，就形成了这种僵局。

皇帝罢工了，国家怎么办？其实到万历年间，明朝的制度已经发展完善，即使皇帝不上朝，国家机器也能照常运转。大臣们需要的是一个个性平淡的君主，任务就是在他们的争端无法解决时做出仲裁，名义上是天子，实际上是受制于廷臣，说白了，就是希望皇帝最好没主见。万历无法抵御这种力量。他是一个聪明人，很快就参透了这种局面，明白自己立朱常洵的计划不能成功，于是就心灰意懒，远离了这些实际的操纵者。但这种远离是带着怨恨和无奈的。

这以后，国家机器依然在照常运行，但再也看不见皇帝的身影。高级的官职缺了，宁可空着也不派人递补，那些想要靠此往上升迁的文官们，愿望成了泡影。抗议的奏书不断提出，他也不加答辩。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论是驳斥还是辩解，到时候都会让所有朝臣知道，这就正好中了那批抗议者的下怀，使他们达到目的，暴露了自己缺乏雍容的气度，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把那些可恶的奏本扣押在宫内不加批示。这叫什么事？一些官员觉得无法执行下去，只好辞职，万历以同样的态度对付这些辞呈，既不挽留，也不准离职，很多官员就这样自行下岗了。

甚至到了万历三十年，南北两京和各省的“省部级”官员，竟然空缺三分之一。有时候一个县缺官，县长还要兼任邻县的长官。万历似乎下定决心要以顽强的意念和臣子们做长期对抗。你们不是不让我立朱常洵为太子吗，那我也就不立朱常洛为太子，你们想让朱常洛举行冠礼向翰林院的官员就读，我偏不。君臣之间开始漫长的对峙。

其实万历的不理朝政，并非单因为立太子一事，早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万历就会偶尔旷工，他要忍受各种礼仪的苦闷与单调，也没有一个臣子是支持他的，他从来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过是紫禁城里的一名囚徒。这次的不再上朝是铁了心了，他不愿再做任何决定来让臣子满意，朝野不再平静。

万历二十六年，民间忽然流传一本叫《忧危竑议》的匿名小册子，书中援引了历代嫡庶废立的故事，矛头直指郑贵妃想夺太子位的险恶用心。朝中两派人马就这件事情展开激烈的对抗。那时的万历才突然意识到，由于自己长期不上朝，立太子一事已经成为朝廷党派之争的借口。发现时，局势已经很严重了。万历为此处罚了数位相关的官员。三年后，万历40岁，他明白自己如果再不立太子，一旦殡天，那么朝廷将会不堪设想。

还是国本问题。拥立郑贵妃的党派此时自然是支持立朱常洵为太子，反对党则还是支持立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看到这种情形，立刻拿出当年的“金合密约”。但是，当打开金合时，却发现那张记载着万历金口玉言的纸已被蛀虫霸占，特别是写着朱常洵的位置，竟然被蛀成碎屑，拿起来一看，变成一个恐怖的大洞！万历惊呆了，他感叹一声，看来这真是天意！他终于死了“废长立幼”的心思，不久就立朱常洛为太子，立朱常洵为福王。但事情并没有随着立太子这件事有了结果而平息，国本问题引发的党派之争愈演愈烈。

万历二十九年，又一本名叫《继忧危竑议》的书突然冒了出来，并且很快在京师流传，作者叫郑福成。书上说，皇上册立朱常洛太子是出于不得已，还说郑贵妃与一些大臣勾结，想要废掉朱常洛，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郑福成的名字也暗示了——“郑氏”的儿子“福王”“当成”的意思。这就是著名的妖书案，万历一见此书，怒斥为胡闹，命锦衣卫速去查办，不料却掀起一股滥捕之风，许多人借此发泄党派仇恨，个人恩怨，互相指责为妖人，一时间，京城监狱人满为患，京城人人自危。搞得万历焦头烂额。

他本来下决心一查到底，却逐渐看到，这件事情和当时各种政治派别之间的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说，这是郑贵妃的党派为了诬陷敌对人士，而故意栽赃陷害的。而郑贵妃则天天跟万历哭，说自己委屈。万历知道，党派之争已经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局面，他已经无力阻止了。

而太子朱常洛也没过什么好日子。他被安排到条件很差的慈庆宫居住，还经常被克扣供奉，就连防卫的士兵都是老弱病残。与福王朱常洵的待遇天壤之别。而这，都是万历按照郑贵妃的意思办理的。终于有一天，那是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的黄昏，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手持一根枣木棍闯入太子的慈庆宫，打倒了几个守门的老太监以后，就直奔太子就寝的大殿而去，朱常洛的贴身太监拦截不住，赶忙大声呼救，抓刺客！宫里的侍卫闻讯赶来，才将这个人制服收监。

第二天，朱常洛将此事报告给万历，万历大惊，马上派人审问那名男子。但是，这个著名的梃击案最终却不了了之。原因是，该名罪犯最后供出的人竟然能够牵扯到郑贵妃！万历不能再审下去了。不过，因为这件事，万历对朱常洛第一次有了好感，他觉得朱常洛在这样的境遇下表现淡定，很是感动。朱常洛的太子地位总算稳固下来。直到万历四十八年，万历皇帝走完了他无奈混乱的一生。朱常洛终于君临天下，成为明光宗。但，未知的灾难还在不远处等待着他。

历尽千辛万苦登极的明光宗一个月后诡异暴亡。

万历泉下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皇帝向臣子们做出长期的消极怠工，万历在历史上空前绝后。而这完全出于一种报复抗争的心理。30年的时光太久了，他做什么呢？他和宦官掷银子玩。他做庄，宦官把银子投向地上画出的方形或圆形中，得中者赢取加倍或三倍的赔偿，不中者就被没收。或者和宦官、宫女泡在一起，逢酒必喝，每喝必醉。就这样，万历前期在张居正辅佐下那个强大的帝国，在无奈的万历皇帝手下，在党派之争的一片轰轰声中起了裂痕，并且越来越大，直到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