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

禅海一粟

郑州孟千军出身巨贾，富甲天下。他为人急公好义，有食客过千，常自比孟尝。又兼少年英伟，气宇轩昂。郑州大户都想将待字闺中的掌珠下嫁给他。孟千军生性豪爽，欣羡的是红拂女聂隐娘之流，自然对那些娇弱婀娜的寻常红粉不屑一顾。眼见得已过十八，依旧无妻无妾。
   
    这年暮春，碧柳飞絮，杨花如雪。孟千军邀了几个看得上眼的食客一同踏春。几人少年心性，一路打马扬鞭，半日的工夫就到了山间。抬头见骄阳似火，便到林下的一茶棚歇息。那茶博士见他衣着锦绣，自然小心伺候，上了许多可口点心，捧上了最好的毛尖供他品茗。
   
    这时打远处走来一驴，那驴背上坐着一女子，那女子眉如新月，明眸皓齿，引得棚内众人失魂落魄。她走到近前，自驴上跳下，进得棚来，轻唤茶博士道："有劳老丈，可有凉茶么？"茶博士应道："我这里虽然偏僻，龙井毛尖碧螺春都是有的。"那女子拭了拭额头汗水，道："只要是能解渴就行了。"茶博士见她虽是绝色，却荆钗布衣，晓得是个没钱的主儿，便胡乱地弄了些茶水来。那女子也不恼，只是低头饮茶。
   
    便听有人笑道："像小姐这般的绝色，龙肝凤胆也可吃得。怎么吃这等茶水？大爷这里有上好的龙井与你吃。"便见一个头戴燕翅巾，满脸横肉，却又身着道袍，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人走了过来。那女子只是低头喝茶，这人却一味纠缠道："小娘子，跟了我去，保你吃穿不愁。如何？"见那女子并不应声，这人愈发肆无忌惮，探着黑乎乎的手来，去摸那女子的玉颊，涎着脸道："妞儿，随爷去。"孟千军瞧得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勾当，简直无法无天。"那人闻言腾地抽出佩剑，叫道："大爷是'中原一点红'仇小九，在这一带谁不晓得，爷的事你也敢管，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孟千军是何等人物，也抽出腰刀来，紧迈几步，奔到仇小九面前。仇小九大叫一声，便挥剑来刺。孟千军奉养食客，不乏江湖高手，所以武艺也是高强，倒是那仇小九名号虽大，剑术却很稀松，与孟千军斗了十几回合，便气喘如牛。被孟千军觑了个破绽，一刀砍死。食客们无不拍掌叫好。
   
    那女子却冷笑道："你可晓得你闯下弥天大祸，怕是性命不保么？"孟千军见她没有答谢自己的意思，反而出言不善，心中不悦，道："敢问姑娘，我闯了什么祸？"那女子指着尸体道："你可晓得这个仇小九是'闪电剑'殷抱亭的内侄么？且不说这殷抱亭是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无影剑'薜不愁最疼爱的弟子，便是他那出手如电、一剑封喉的剑法，也深得无影剑的神髓，纵横天下，鲜有敌手。试问你杀了他的侄子，他岂能放过你？"孟千军哈哈笑道："我有食客三千，高手云聚，对付一个殷抱亭，还不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吗？"食客们闻声大笑。那女子不屑地道："真是夜郎自大，不知死活。我料那殷抱亭必来寻仇，你怕活不过一个月的。"孟千军勃然欲怒，却见她轻嗔微蹙，无不动人，不觉那满天火气也就冰释了，爽笑道："姑娘如果不信我能斗过殷抱亭，不妨同我回郑州，看我活过这一个月否？"那女子哂然一笑道："也好。我倒要看看你耗费无数豢养的食客是否只是酒囊饭袋。"食客们听了，心中大气，只是她美貌动人，也不好与她争辩。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孟府突然来了一个宽眉广颐、眸如电掣的剑客，他便是殷抱亭。殷抱亭环视着孟府众人，嘿嘿笑道："你们识相的，不要趟这混水，否则便是自寻死路。"孟千军喝道："杀殷抱亭者赏银一万。"食客们闻声蜂拥而上，那殷抱亭挥起宝剑，只见他身子被剑光裹住，那些食客沾之即死，须臾便已倒了百人，个个咽喉着剑。余人见他势不可挡，吓得抱头鼠窜。殷抱亭收剑，望着已吓得失魂落魄的孟千军道："若是一剑杀了你，太便宜了你。只不知我明日来取你性命的时候，你身边可还有人跟着你么？记着明日，我血洗孟府，鸡犬不留。你们若是留在这里，哼哼——"说罢抖了个剑花，仰天大笑，转身而去。
   
    孟千军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众人皆低下头来。孟千军长叹一声道："杀仇小九是我孟千军一人做的事，我不连累大家。如果大家愿意走的话，每人可得银五十两做路资。"黄昏的时候，昔日人声鼎沸的孟府只剩下两个人。除了孟千军，便是那个女子。孟千军抚着身前巨槐，长叹无语。那女子道："你可是后悔杀了仇小九？"孟千军摇头道："那厮欺凌妇孺自是该杀。而殷抱亭杀我报仇，也是当然。"那女子闻言道："你果是个豪杰。"孟千军自怀中取出三千两的银票道："而今孟某身逢大难，这些银票权作你安身之资，快快离开郑州去吧。"那女子接过银票，骑驴出门去了。孟千军憾然长叹道："可叹我孟千军养士无数，今日大难临头，却无一人可靠啊！"一阵风吹来，桐花满阶。
   
    那夜，孟千军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想到自己明天便要死了，禁不住涕泪不已。忽闻酒香怡人，孟千军抬头一望，见那女子抱着一坛酒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孟千军疑道："大门已经紧闭，你是如何进来的？明日那殷抱亭便找上门来，你为什么不去呢？"那女子道："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得罪了殷抱亭，我又怎能离你而去呢？来，我陪你一醉方休。"孟千军颇为感叹地道："想不到孟某食客无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一个女人。"那女子笑靥如花："难道我不好么？"孟千军陡然大笑道："好，强过他人百倍。"说罢取出酒器，与那女子痛饮，那女子居然也是海量。饮至半酣时，那女子禁不住问道："你做了这么多的好事，哪件事是你印象最深的呢？"孟千军掷樽回思，许久方道："记得我十岁时，曾在一个风雨之夜遇到一个汉子在门楼下避雨。我见他衣衫已湿，瑟瑟发抖，便为他捧了碗姜汤。那人望着姜汤的眼神，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那女子注视着孟千军的眼神愈发动人。
   
    翌日醒来，孟千军发觉自己竟躺在黄花梨木的大床上，身边便是那女子。只见她秀发掩着香肩，通体雪白，肌香肤腻。孟千军懊恼不已，喃喃道："万想不到我孟千军行善一生，临死却饮酒乱性，玷污了清白女子。"那女子自梦中醒来，见他兀自愧疚不已，便道："不怪你，我心仪你豪侠仗义，自荐榻前的。"孟千军见她粉面桃腮，幽幽地道："我却不想害你。"那女子兀自穿衣，而后为他拢发系巾，像妻子似的服侍他穿好衣袍。道："我叫凤娘。"忽听有人大喝道："孟千军受死。"便听到墙倒门毁之声不绝于耳，孟千军骇然变色，打开屋门。便见殷抱亭执剑立在阶前，身后数门俱毁。殷抱亭见孟千军身边仅有一女子，哈哈笑道："你万万想不到，自己富甲天下，死时却没有人为你收尸吧！"说着举起宝剑刺来，便见一缕剑光直刺孟千军的咽喉。眼见便要刺中孟千军，那殷抱亭突地一颤，" "的一声，宝剑掉在石阶上，右手捂住喉咙，血自指间溢出，身子缓缓滑落于地。他左手指着孟千军的身后，道："你——"孟千军回头见凤娘拈针含笑，惊喜地抱住她，道："谢谢你，凤娘！"许久，他猛地松开凤娘，疑惑地道："你有如此身手，岂会任仇小九污辱？"凤娘轻笑道："我本要杀他，却没想他先死在你的手中。"获知殷抱亭一死，那些散去的食客又聚拢而来。凤娘对他们道："殷抱亭死了，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因为他的师父薜不愁绝不会放过你们。便是一百个凤娘，也不是他的对手。"有个食客怯怯地道："要对付薜不愁，只要找到'狂风一刀斩'赵燕山便可以了。"孟千军忙道："那么我们请他过来。"那个食客道："赵燕山是天下第一高手，来无影去无踪，很难找到。即使能够找到，想他这等绝世高人，也是不见生客的。"孟千军道："你对他说，我备金十万，等他郑州一叙。"凤娘叹道："像他这样的高手，岂会贪图金银。我倒有法请他过来。"说着取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装在锦囊中，递给那食客道："务要在太阳落山时送到神农山老君顶。"那食客马不停蹄，到了神农山，一路艰辛。只见那石阶崎岖，山峰陡立，好容易上到老君顶，只见那峰外云卷云舒，如无边雪海。有一汉子正在执斧砍树。食客问道："请问老兄，可知赵燕山赵大侠在哪里么？"那人斜眼打量了他一下道："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食客从怀中取出锦囊来，那人接过后道："你去吧！"食客还要问他，他又砍起树来。食客无奈退下峰来，回郑州复命去了。
   
    那日，孟府外忽然来了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他拄着拐杖垂泣不已，那样子令人见了无不落泪。孟千军便探问道："老丈有何难事，孟某但有所能，必将相助。"那老人含着泪道："我的侄子被恶人打死了。只有孟相公可以帮我报仇。"孟千军愤然道："那恶人是谁？"老丈蓦地眼射寒光，道："那人便是你。"原来他就是薜不愁。只见他自杖中取出剑来，孟千军吓得连连倒退，凤娘掷针如雨，却被薜不愁一一磕去。突听薜不愁大喝一声，剑与臂陡然消失。孟千军正在奇怪，却觉喉头一股冷风如针刺来，接着身前刮起一股狂风，将他刮了一个趔趄。定睛看时原来立在自己十丈开外的薜不愁已经持剑站在自己面前，若非那阵狂风，自己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薜不愁额头汩汩冒血，他喃喃道："招若狂风，一刀致命，果然不愧是'狂风一刀斩'。"身子便轰然倒地。而他身前则是一位面如风霜的汉子。孟千军正要答谢汉子，那汉子却是一缕烟似的去了。孟千军道："恩公留步。"却见一物击来，孟千军大惊，定睛看时却见是一个锦囊。打开再看，见那竟是凤娘写的信和一本叫《狂风一刀斩》的秘籍。那信上赫然写着：落拓英雄惊风雨，门楼少年赠姜汤。昔日恩情今日报，狂刀出鞘美名扬。
   
    孟千军不解地望着凤娘，凤娘笑道："还记得十年前的风雨之夜么？"孟千军恍然道："那汉子莫非便是'狂风一刀斩'？"凤娘娇笑道："不仅如此，我还是他的女儿。爹爹从小便对我说你人品如何如何，说天下能配得上我的便只有你了。今年我已及笄，他便催我来找你。刚好茶棚遇到仇小九，我有心试探你的为人，所以没有出手。"孟千军望着《狂风一刀斩》，迟疑道："这是何意？"凤娘羞涩地低下头来，道："'狂风一刀斩'的娇客，岂能是浪得虚名之辈？"孟千军畅然大笑道："想不到昔日一碗姜汤，结下如此良缘。"那些食客啧啧称奇，孟千军望着他们，又看了看凤娘，昂首大笑："谋食客三千，得一知己足矣。"只觉天高云淡，柔风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