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敌人的人

禅海一粟

汉武帝时,丞相赵周死后,石庆接替了他的职位。
依照习俗,每年八月都有国家的祭奠,不但要给皇庙献酒,诸侯还必须按照职位高低献出黄金。那一年,献金的成色普遍不足,很多人往金子里掺铜,以次充好。事发之后,武帝震怒,下令严查,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赵周也因此自杀。武帝深感国家缺乏信用,于是下诏给石庆:
“万石君一向为先帝器重,子孙也是满门忠孝。当此用人之际,朕特任命你为丞相,用忠厚的家风教导天下。”
当时的时势,可以称得上是“内忧外患”,对外不断攻打异族,扩张领土,对内则大肆举行多年中断了的封禅仪式,向山之神祈祷国泰民安。武帝每年还要大举巡行,视察各地,再加上各地纷纷修筑神祠,大兴土木,穷工极巧。开销过度造成了国库空虚,朝廷为了解决危机,任用了一批大臣,各掌实权。而丞相石庆则被架空,几乎无事可做。
当时,任命巨商桑弘羊出任财政部长,重建国家的货币信用体系;再派著名的酷吏五温舒主管司法,重建法律的威信;儿宽则当上了御史大夫,试图全面振兴儒学。这样一来,九卿都有了很大的实权,丞相石庆在哪里都插不上手。他也从来没想过插手别人的事,只知道用谦恭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九年的任职期内,几乎一事无成。
他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责备自己。
当时,国库空虚造成了民不聊生,出现了大量流民,数量超过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群臣焦虑,纷纷启奏皇上,建议把流民迁移到边境,垦荒种田,以防发生民变。这本来是丞相分内的职责,武帝却觉得石庆老迈,一生谨慎,在重大的事态面前是难以当机立断的。于是,赐假给石庆,让他回家去研究对策。
石庆一看,皇帝对自己不满意了,自己也确实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于是上奏请辞:“我当上丞相以来,因为年老德薄,不能很好地照料万民,导致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真是罪该万死呀!感谢皇上恩典,留下了臣的一条老命。臣感激之余,希望把丞相和王侯的印绶奉还给皇上,让出这个位子,让更适合的人来坐。”
武帝大怒,立刻把奏本扔了回去,怒斥道:“国库空虚已久,不是你造成的。百姓饥饿流亡,被迫迁移,也是时势所逼,与你无关。而今危难之际,你却想交回印绶,遇到困难就跑。百姓要是知道了,连丞相都没有办法,解决不了问题,他们还怎么相信朝廷?一旦激起民变,你负得了责吗?快点滚蛋,回到你老婆身边吧!”
石庆惶恐退出,揣摩圣意,还以为皇上批准了自己的请求,就想办理手续了。可是属下看过圣旨,发觉此事非同小可,不是解甲归田那么简单,所以迟迟不敢应承。还有人说,皇上的最后一句话,分明已经动怒了,为了平息圣怒,还不如干脆自裁呢。
石庆脑子里乱成—锅粥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死也不是,活也不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办法,只好不作任何改变,继续当他的丞相。这样即使皇帝要杀头,自己也离得近一点,不会落得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万幸的是,武帝发完火后,并没有往心里去。他毕竟了解石庆,知道他不是坏人,也没有动过坏心。可是后来,听说了石庆惶恐的样子,心里却不禁苦笑:这个丞相真是迂得可以,既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为什么不来问一下呢?
不过事实上,万石君一家的谦恭谨慎,与其说是为了奉承皇帝,倒不如说是一种做人的基本操守。他们的谦恭是不分对象的,似乎心里觉得人都是平等的,不管对谁我都要一视同仁。也正是这样一种血液里的谦恭,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他,都原谅他,都愿意帮他。这么谦卑的人,根本就不会有敌人的。四年以后,石庆在任内病故。这在汉武帝的时代,实在是一个特例。因为武帝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辅佐过他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个最后都被处死了,只有石庆一人没有惹来杀身之祸。他任职期间,家族中俸禄两千石以上的大官,共有十三个。
今天的人说起他们家族的成功,常常只看官位。然而从一生来看,从不树敌、得到善终,不是一种更大的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