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禅海一粟

千姬（1597 – 1666），是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的孙女。庆长三年（西历1598），当时日本的权力者太阁丰臣秀吉垂死之时，在病榻前，与家康确定将千姬嫁给秀吉惟一的骨血丰臣秀赖。那一年，千姬两岁，秀赖六岁。

　　太阁秀吉薨后两年，丰臣政权的“五大老”之首席的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击败了石田三成为首的反家康派，成为了秀吉之后的日本主人，庆长八年（1603），他出任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两个月后，他的主持下，七岁的千姬按照五年前的约定出嫁到大阪——这座秀吉一手建设的巨城中，居住着她的夫君，仍然保有“关白”的头衔，名义上还是家康的“主人”的丰臣秀赖。

　　秀赖与千姬的这桩娃娃婚姻，缔结在丰臣政权的“桃山时代”，完成在德川幕府的“江户时代”，既可以说是前一时期最后一次重要的政治联姻，又可以说是江户开幕之后第一次重要的政治联姻。也许这种暧昧和两可的评价本身，就足以昭示其最后的结局了吧。

　　庆长十九年（1614），进入风烛残年的德川家康，发动了对大阪丰臣秀赖的最后战争。冬天的战争以和议结束，而略施小计就在和议中达成了战场上可能需要数万人死伤才可以实现的破坏大阪外城的目的后，次年夏天，家康撕毁协议，再次围攻大阪。丰臣秀赖，时年二十四岁，就此不得不在年已七旬的日暮老人——他妻子的祖父——家康之前与这个世界告别。

　　大坂夏战进行到最后的时候，丰臣方派遣堀主水氏久护送千姬，时年十九岁，前往德川方——也许只是为了乞命的交换，也许只是单纯的善良，无论如何，应该说年轻的秀赖在最后的时刻表现了人性中闪光的一面。氏久在城外德川军的阵地上，途中首先遇到德川势武将石见津和野城城主坂崎出羽守直盛。氏久与直盛相识，乃将千姬托付给直盛。直盛护送千姬到达家康本阵。

　　谁曾想这偶然的相逢却决定了坂崎直盛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坂崎直盛，时年约已经五十一岁。他是原来备前大名宇喜多氏的一门，父亲宇喜多忠家是有阴谋家之称的战国枭杰宇喜多直家的弟弟和重要助手。直盛成年以来，作为宇喜多氏的重臣奋战。直家去世后，则辅佐其子秀家，出任首席家老。宇喜多秀家，是太阁秀吉的养子和“五大老”之一。秀吉死后，在家康的阴谋以及石田三成的短见下，宇喜多氏发生了分裂，直盛与旧宇喜多家的许多重臣都与当主秀家严重对立。最后，直盛等人离开了宇喜多家，投靠了家康。关原之战，秀家作为西军的主力奋战到最后，而直盛则率领自己的兵力在东军的阵营中为家康助势，并以功勋获得了石见国津和野四万三千石的封地，将自己的苗字从“不祥”的宇喜多改成了坂崎。

　　据说：家康在大坂落城前就曾经感叹爱孙女的不幸，这时直盛恰好在座，乃慨然道：“俺定将千姬救出”，家康顺口说了一句：“好，你要是能救出她，俺就把她嫁给你做妻子”。结果谁想还真被直盛救着了。他大概也感觉这次相遇是宿命的安排，于是向家康提出了希望能与千姬再婚的请求。

　　半老头子的直盛，而且不过是数万石的小诸侯，并非重要的外样大名，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显然不是家康安排下一桩政治婚姻的利益最大化的良选。然而，君无戏言，当时阵中的一句话，人家既然当真了，身为日本第一的大将也不能随便反悔。于是家康找个机会向千姬露了口风：“你也该再找个老公，你看坂崎出羽咋样？”，这一脚球踢给孙女了事。结果千姬的回答极端决绝：“秀赖既死，决不再嫁，当落发入佛门”（话说的倒是痛快，不过据说直盛是个可与俺马羽茶水斋相比的丑男，而且岁数上可以做千姬的老爹......所以，也很好理解吧）。这个回答，自然在家康料中，也在家康希望中。于是他向直盛转达，表示此事只能作罢，而直盛也就只得按下这念头。

　　然而，千姬的另一个追求者很快出现了。就在千姬往江户的途中，路经伊势桑名，桑名城主本多忠政带着儿子忠刻出迎。忠刻负责把千姬送到尾张。千姬也许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傻小子忠刻也立刻堕入了相思中，一路上眼光就没离了千姬半步。而忠刻与直盛大不相同，乃是一翩翩美少年，其英武之姿，也映照在千姬忧郁的眼中，“此生不嫁”的誓言，大概就在此时开始动摇。

　　家康当然不愿意孙女儿年轻轻的为了死去的敌人守活寡，他察觉到千姬的心意。于是在次年，元和二年（1616），在病榻前定下了忠刻与千姬的婚事，这次千姬没有拒绝。然而，四月，家康崩，两人的婚礼也暂时的延后。

　　消息传到坂崎直盛耳朵里，顿时如五雷轰顶！你家康个死老头子说话当放屁啊？！没有俺当年救出她，谁还能活着娶她？千姬啊千姬，你说尽节不嫁，俺也成全你的志气，怎么现在又要嫁那个什么忠刻？

　　直盛继承了他那英名赫赫的伯父直家的一个“直”字，但与名为“直”而实际上曲线战略玩到精纯的直家完全不同，直盛的这个“直”字确实是名如其人。他从幼年时为宇喜多氏持戈力战，到青年时与堂兄弟反目，都是这一个字。如今年过半百，在当时而言已经是接近老年，却性情不易，如年轻人般，怒火燃烧，就可以冲破一切理智，况乎是一怒为红颜。直盛当即决断，要集结兵力，趁千姬出嫁时袭击其座舆，“俺得不到的东西......”（接下来那句都很熟，就不重复了），他把这个纯属找死的想法告诉了家中重臣，家老们无一例外的苦苦相谏，然而这时的直盛根本就已经是个聋子，不，是个疯子，他一意孤行，把自己和家族都带上了不归之路。

　　坂崎当时是在江户参勤中，他的异动，为周围的大名屋敷所察觉，于是有人向幕府打了报告。幕府得讯，大概也觉得坂崎出羽守疯了，乃一方面包围了坂崎屋敷，一方面商量处理办法。虽然有那么多的不可理解，但直盛反逆的行为必须得到制裁，于是决定由直盛自决，让其一族继承家名，并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坂崎家的重臣。

　　坂崎的家老们再次开始了劝说，“幕府已经是很宽大了，为了坂崎家存续下去，您老还是勉为其难，拉开小肚子吧......”，结果依然罔效，直盛硬着脖子，一句也听不进去。感到大祸临头的家老们无计可施。一个叫坂崎勘兵卫的终于按捺不住。趁着酒后有胆，直入直盛寝室，取了他的首级。

　　二代将军秀忠一查，了解到事实真相。好啊，让你家主剖腹，最后却是家臣弑主，这成何体统？幕府的权威何在？于是下令：坂崎家所领没收、家名断绝、那个勘兵卫处死。

　　呜呼，四万三千石的坂崎氏津和野藩从此灭亡，取而代之的是龟井茲矩的长男政矩及其子子孙孙。

　　千姬嫁给忠刻后，随夫君移住姬路，在这座后世称为“白鹭”的美丽城堡里，度过十年的幸福生活，然而却接踵经历了爱子和丈夫的早亡。年仅三十岁就再度守寡的千姬，黯然回到江户，这一路，仍然走的是东海道吧？仍然路过桑名了吧？但却再也没有那个英姿飒飒的青年武将的伴随了。此后，她在江户的竹田御殿寂寞的度过四十年的岁月，七十岁时死去。这时，宽文六年（1666），是四代将军家纲的时代了。位于津和野永明寺的坂崎直盛之墓，已经花开花落五十回矣。

　　王子从城堡中救出美丽的公主，然后两人迸发爱情，结合，并且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一个美丽的传说背后，大概有100倍以上数量的蹩脚反例存在吧？坂崎出羽守直盛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