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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之际,尺牍往来多属公事性质,涉及政治军事要务,内容以论说为主,较少掺杂个人的感情成分。但是也还有乐毅《报燕惠王书》这样把家国大事与个人抒怀熔为一炉的名作。等到秦朝以后,私人性质的尺牍越来越流行。东西两汉,留下了不少名作,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围绕李陵事件的两则尺牍:司马迁《报任安书》和李陵《答苏武书》。这两篇名作都收入了蒙学课本《古文观止》,旧时的人,但凡粗通文墨,都应该读过。其抒发个人情怀的笔法,和后世的尺牍一脉相承,只是文风的刚健质朴、大气磅礴为汉人所特有,与后来的纤巧繁缛、逞才炫技大相径庭。 到了魏晋南北朝,进入文体自觉时代,尺牍的风格为之一变。一派借助方兴未艾的骈文,或描摹山水,或申说事理。前者的代表是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和吴均《与朱元思书》。两篇名作一则长,一则短,一则华丽铺张,一则清丽工细,但都做到了写景如在目前。后者的代表则是丘迟《与陈伯之书》和徐陵《与杨愔书》。瞿兑之在《中国骈文概论》中说,“骈文用在说理的文字——一是论说一是书札——都最合宜。尤其是书札,必须于陈说事理透彻详尽以外,更用妍美的色泽声调,来发挥他的情韵。”所举的例子,就是前面提到的两则尺牍。另一派则意气娴雅,行文信笔所至,情趣盎然。如曹丕《与群臣论粳稻书》:“江表唯长沙名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邪?上风炊之,五里闻香。”又如王羲之《采菊帖》:“不审复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 及至唐宋,尺牍的范围逐渐变窄了。一方面,是因为韩愈、柳宗元等人,把日常书信当载道的文章来作,豪气多而逸致少,言志多而言情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苏轼、黄庭坚致力于尺牍,写得既多且好,而且首次将尺牍编入自家文集中。这样一来,苏黄二人的短简小札,就成了后世尺牍的典范,“所以讲起尺牍,第一总让人想起苏东坡黄山谷”(周作人《关于尺牍》)。试举一则为例,如苏东坡《与毛泽民》:“轼启,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逸民,可与共赏,此外但缄而去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寥寥数十字,文情俱佳。 明清以降,尺牍文学极大繁荣,坊间书商也大量翻刻尺牍文集。无论是标榜性灵的小品,还是号称新体的家书,都在市场上有一席之地。而在博闻强识的清朝学者手中,尺牍成了他们交流论学心得的有力工具,自然,信件往还之间,少不了骈四俪六,引经据典。到了这个时候,尺牍的规范也发展到了最森严的地步。旧时官府里的老吏,有的官场沉浮数十年,各类文书样样来得,偏生就是写不好尺牍。原因就在于尺牍对格式要求实在太严,一不小心,就会出丑露乖,惹人笑话。 晚清的书仪规范最严,民国加以继承而稍有变化。一篇正式的尺牍,除开正文,至少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称谓语、提称语、思慕语、祝愿语、署名。措辞、程式随人际关系的亲疏尊卑,涉及事项的轻重缓急各有不同。而措辞是否恰当,程式是否谨严,则直接反映了写信的人的文化修养。正因为此,旧时读书人家,对子弟都会进行严格的尺牍训练。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提到,受父亲钱基博的严格训练(当然,体罚是免不了的——“额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钱钟书“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八行笺上,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不过,事情总有例外。闻一多给他欣赏的弟子陈梦家去信,称之为“梦家吾弟”,陈梦家老实不客气地回信说“一多吾兄”,惹得闻一多大大的不高兴。这,就是不懂规矩了。这种情状,今天的人恐怕是很难想象的罢。关于此,最近也最易得的参考读物,应该是蒋竹荪编的《书信用语词典》,就中可以一窥尺牍一事之难。 在晚清民国时,流行三本尺牍入门书:龚未斋的《雪鸿轩尺牍》、许葭村的《秋水轩尺牍》和袁枚的《小仓山房尺牍》。文化水平较低的人,学尺牍多半从前两本书入手;层次高一点的,就学《小仓山房尺牍》。但到底还是前两种最流行,因为作者都是所谓的绍兴师爷,久作刀笔吏,尺牍中应酬庆吊的作品占了大部分,合于实用,而格式又比较固定,正好拿来作写信的蓝本,依样画葫芦。不过,这些尺牍稍稍多看几篇,就会厌烦,原因在于行文变化无多而重复多有,且言之无物,徒有铿锵韵调。有个老作家说,年轻时背《雪鸿轩尺牍》,觉得文辞秀美,很是喜欢;老了再看,就觉得满篇套话,令人生厌。的确,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一点,回看汉魏六朝自然清新的书信,就会觉得《雪鸿轩尺牍》有几分说不出的寒酸气。 不过,我们大概是没什么资格苛责龚未斋的。《雪鸿轩尺牍》行文虽然未脱刀笔气,到底还是正宗的骈四俪六;用典虽然既滥又俗,到底还为旧时读书人家所能理解。而现在,少有人再把写信一事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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