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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这种来自地下的神秘力量,在古代往往被看作是神灵震怒,是上天对执政者的警示和惩罚,“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汉书》)。董仲舒的这套“灾害天谴论”,着实让那些代表上天来管理子民的所谓天子,也就是皇帝,吃了不少苦头。在这种迷信舆论下,每当有灾害特别是地震发生,皇帝们多半会坐立不安,内心忐忑。意志坚强的,搞个大赦天下,弄个自我批评,抵挡一下谏臣们的唇枪舌剑,也就顺利过关了;心理脆弱的,或战战兢兢,或精神恐惧,严重的甚至会像东晋十六国时期的慕容德那样一命呜呼。
在历史上,慕容德称得上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皇帝。他是未有战场败绩的皇帝之一,是年逾六旬才登基的皇帝之一,是墓葬至今未被发现的皇帝之一。除此之外,他的离奇死亡更是一则空前绝后的奇闻。关于慕容德的死,《资治通鉴》称“戊午,备德引见群臣于东阳殿,……俄而地震,百僚惊恐,备德亦不自安,还宫。是夜,疾笃,瞑不能言。……寻卒”;《十六国春秋·南燕录》也称“引见群臣于东阳殿,……俄而震起,百寮惊越,德亦不安,还宫疾甚,……是夕薨于显安宫”。在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慕容德是唯一一位被地震吓死的皇帝。
慕容德(336—405),字玄明,鲜卑人,慕容垂之弟,南燕开国皇帝。严格意义上说,南燕是从后燕分裂而来。慕容德能够草创政权,还得从北魏那次大举进犯后燕说起。晋太元二十一年(396)八月,拓跋珪率四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对后燕的中山、信都、邺城发动猛烈攻势。慕容德虽然取得了邺城保卫战大捷,但信都和中山却被北魏攻陷,国君慕容宝逃跑,后燕政权严重受创。晋隆安二年(398)正月,慕容德从邺城移师至滑台(今河南滑县)代行帝制,“依燕元故事,称元年,大赦境内殊死已下,置百官”(《晋书》),史称南燕。
滑台处于平原地带,一马平川,四通八达,地少人稀,加上“北通大魏,西接强秦”(《晋书》),南临东晋,三面俱为强敌,南燕腹背受敌,很难立足。晋隆安三年(399)三月,慕容德与前秦对攻之际,不料后院起火,滑台在内奸的策应下被北魏占领,南燕面临着迁都的重大抉择。尚书潘聪力排众议,建议慕容德将目光投向广固(今山东青州),“青齐沃壤,号曰东秦,土方二千,户余十万,四塞之固,负海之饶,可谓用武之国。三齐英杰,蓄志以待,孰不思得明主以立尺寸之功!广固者,曹嶷之所营,山川阻峻,足为帝王之都”(《晋书》)。
慕容德接纳了潘聪的建议,放弃滑台,穿越黄河,定兖州,拔琅琊,占莒城,克广固,成功控制了山东全境。晋隆安四年(400)八月,慕容德在广固城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更名备德,改元建平,南燕也由此成为几千年来唯一一个在山东境内建都的王朝。虽然年近古稀,但慕容德壮心不已,他礼贤下士,听纳忠言,发展教育,赏罚分明,尽情展示治国之才。此外,慕容德还特别重视军队建设,“讲武于城西,步兵三十七万,车一万七千乘,铁骑五万三千,周亘山泽,旌旗弥漫,钲鼓之声,振动天地”(《晋书》),使南燕雄踞于齐鲁。
然而,就在南燕国力蒸蒸日上之时,慕容德的身体却出现了重大变故。晋元兴元年(404)二月,桓玄被刘裕打败,江南大乱。慕容德闻讯,立刻调兵遣将,准备攻取江南,可后来却因为突然生病而放弃。对此,《资治通鉴》称“南燕主备德闻桓玄败,命北地王钟等将兵欲取江南,会备德有疾而止”;《晋书》也称“俄闻桓玄败,德以慕容镇为前锋,慕容钟为大都督,配以步卒二万,骑五千,克期将发,而德寝疾,于是罢兵”。慕容德一直对江南虎视眈眈,不久前还扬言要“饮马长江,悬旌陇坂”(《晋书》)。看来,慕容德确实病得不轻。
慕容德生的什么病,为什么突然生病,《资治通鉴》和《晋书》均没有提及,而据《十六国春秋》记载,晋元兴元年(404)二月,广固城附近发生了一次地震,“二月,夜,地震,在栖之鸡皆惊搅飞散”(《南燕录》)。从史籍记载来看,这次地震很轻微,不过让那些正在睡觉的鸡“惊搅飞散”而已,难怪正史会将这次地震忽略。然而,慕容德却非常紧张,想到当时盛行的“灾害天谴论”,想到去年四月境内爆发的王始叛乱,“泰山贼王始聚众数万,自称太平皇帝,署置公卿”(《资治通鉴》),慕容德不能不把这次地震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谴告。
作为马上皇帝,慕容德有其威武、雄壮的一面,也有其脆弱、忧虑、伤感的一面。这种内心深处的东西,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常常让慕容德难以控制,不能自拔,而且年龄越大,反应就越强烈。如,登高远望鼎足山(按:齐国君主陵墓),他发出了“古无不死”的长叹,且“怆然有终焉之志”(《晋书》);受命在外的杜弘被强盗杀害,他“闻而悲之”(《晋书》);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他当着众人的面“号恸,吐血”(《晋书》);见到失散多年的侄子慕容超,他“恸哭,悲不自胜”(《资治通鉴》)。在历代帝王中,像慕容德这般敏感的人,实属罕见。
对外界事物如此敏感的一个人,一旦遇到老天爷震怒,一旦遇到神灵谴告,一旦发生预示执政者存在严重过失的地震,哪怕是一次只能让鸡“惊搅飞散”的轻微震动,慕容德的那根敏感神经如何不紧张,他又如何不恐惧,不生病呢?所以,地震过后,慕容德“疾动经旬,几于不振”(《南燕录》)。动,即地震,地动;疾动,即因为地动而染疾。这次地震,让慕容德受了不少苦头,直到三月份,有人用偏方拿白酒内服外揉,慕容德才缓过劲来,“以白酒解之,乃廖”(《南燕录》)。因此,慕容德才不得不放弃那次进兵江南的绝好战机。
从此以后,慕容德沉寂了不少。晋义熙元年(405)九月,南燕境内又发生了一件怪事,确切的说,是广固城附近一条名为女水的小河突然枯竭了,这让慕容德心里很不痛快。据《水经注》记载,广固城“四周绝涧,岨水深隍”,城西为淄水(今淄河),城东为浊水(今北阳河),淄水和浊水之间,有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河,这条小河发源于鼎足山下的晏蛾儿墓,故名女水。放在时下,河流枯竭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在古代,由于人们得不到科学解释,常常把它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所以女水便成了一条诡秘之河。
《齐记补》称“女水,东海龙女隐于此。……将还,作此水,甚有神焉。化隆则水生,政薄则津竭”;《太平御览》也称“齐人谚曰:世治则女水流,世乱则女水竭”。慕容德“博观群书”,曾专门向晏谟请教“齐之山川丘陵,贤哲旧事”(《晋书》)。所以,对于女水,慕容德耳熟能详。此外,慕容家族最初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虽然已经迁至农耕地区,但他们潜意识中对水的崇拜心理,也很容易把河流的枯竭视为政权衰亡的先兆。两种因素交织影响下,慕容德再次病倒,“汝(女)水竭,南燕主备德恶之,俄而寝疾”(《资治通鉴》)。
躺在病床上,慕容德想了很多。称帝期间,他励精图治,“崇儒术以弘风,延谠言而励己”(《资治通鉴》),南燕国力强盛,百姓安居,没有大的“政北和“世乱”问题,也没有国家败亡的迹象。这些年来,唯一能让慕容德感到心虚的,就是当年对后燕和慕容宝的背叛。中山失陷后,慕容宝被迫逃亡,慕容德趁乱建立南燕政权。后来,慕容宝曾一度南下黎阳,准备与滑州的慕容德汇合,并派使臣前去联络。这时,慕容宝偶然从樵夫口中得知慕容德已经代行帝制,吓得又跑回了龙城,“知德摄位,惧而北奔”(《晋书》),不久便被兰汗杀害。
老实讲,慕容宝的死,是由慕容德间接造成的。按说,这种事情在慕容家族司空见惯,算不上什么,但慕容德除外。慕容德的地盘是山东,是孔子的故乡,是儒家思想的发源地和盛行地。称帝这几年来,慕容德一直被孔子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道德伦理所困扰。因为女水枯竭而生病,不能不说是其良心受到谴责的一次体现。慕容德向来以德著称,“此儿易生,似郑庄公,长必有大德”(《南燕录》),而他为了种种谶语应验而抛弃故主,另起炉灶,分裂后燕。这种与儒家思想格格不入的篡逆行为,致使他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压力。
最严重的是,慕容宝虽然死了,但后燕政权并没有倒下。直到慕容德此次病倒,后燕政权还一直在延续着。后燕存活一天,南燕就是F.D组织,就是叛逆政权,慕容德就是佞臣贼子。米已成饭,木已成舟,慕容德已经毫无退路可言。所以,侄子慕容超多次请求前往女水祭祀祈祷,慕容德一直没点头,“终不许”(《魏书》)。慕容宝也是慕容德的侄子,他的死,一直是压在慕容德心头的重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慕容德梦到父亲说“汝既无子,何不早立超为太子”(《晋书》),与其说是让他传位慕容超,还不如说是对他背叛慕容宝的训斥。
到了九月,慕容德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引见群臣于东阳殿”(《资治通鉴》)。这次廷议的主要内容,就是立慕容超为太子。然而,恰恰在这个非常关键、非常敏感的特殊时间,广固城再次发生地震。这次地震,明显要比上次强烈,上次是鸡“惊搅飞散”,而这次却让“百僚惊恐”(《资治通鉴》),“百寮惊越”(《南燕录》)。对此,《青州大事年表》对此次地震也有相同记载。生病之人最怕惊吓,何况慕容德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尚在病中的老人。所以,地震发生后,慕容德就吓得说不出话来,当天晚上就死了,享年七十岁。
慕容德在位五年,庙号世祖,谥号献武皇帝。慕容德死后,没有经过小殓和大殓,当天夜里就匆匆潜葬在了某一处山谷之中。对此,《资治通鉴》称“为十余棺,夜,分出四门,潜瘗山谷”;《晋书》也称“乃夜为十余棺,分出四门,潜葬山谷,竟不知其尸之所在”。当时,南燕官方发言人称,慕容德葬在东阳陵(青州境内),经后人证实,这里埋葬的不过是一口空棺材而已。一千六百年后,有学者称慕容德葬在青州附近的山谷,也有学者称慕容德葬在临淄的鼎足山,但均没有过硬的依据。慕容德究竟葬在哪里,迄今仍没有定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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